暴雨過後的傍晚，天空是青藍色的，一片片薄紗一樣的雲朵鋪在澄澈的天空之上，成了那潔淨之中的點綴。
    氣溫也低了許多，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攜帶著清新的水汽，讓被暑熱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動物們，植物們，還有人們，都恢複了活力。
    鳥兒們飛出了樹林，站在電線竿頭歡快地叫著。野鴨們遊出了蘆葦叢，不時用嘴銜起一些水仰頭喝下。
    樹葉在經曆了暴雨的衝刷後，重新煥發了色澤，變成了清新可人的翠綠。
    趙雲鵬牽著向陽的手，走在沿河的小道上，這是他們第一次在公共場合裏牽手。
    周圍沒有特別多人，不時有小孩子笑著從他們身邊經過，但也隻是經過而已。似乎對於這些孩子們來說，兩個大男人牽手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不值得過多注意。
    路邊的坑裏還剩著積水，有些渾濁的水麵正倒映著孩子們的，還有向陽臉上的笑容。
    “你看起來的真的已經好多了。”趙雲鵬道，今天是他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五天，是向陽出院後的第二天。向陽的氣色是真的好轉了許多，白裏透著微紅，不再同以前一樣慘敗。但他的食欲還是不振，而且也經常恍惚失神。
    “嗯。”向陽點了點頭，臉上掛著笑容，沒有說話。
    這五天以來，向陽一直是如此，不再像以前待在趙雲鵬身邊時那樣愛說話了。
    趙雲鵬心想，他大概還是有些抑鬱吧。
    五天的時間，趙雲鵬每天都陪在向陽身邊，他能夠感受到向陽不是真的快樂，也知道部分原因。
    有時候，當他陪著向陽和李麗萍在社區裏進出的時候，能夠感受到居民們看他們的異樣的眼神，甚至是聽見他們口中的議論。
    昨天晚上，自己和向陽還有李麗萍外出回家，走到樓梯口時，碰見了向陽的鄰居。他曾聽向陽提起過他們家和鄰居家的關係是一直很好的，向陽的媽媽還和鄰居家的女主人情同姐妹。但當時，他們同向陽鄰居在樓梯口撞見時，趙雲鵬看見與他們擦肩而過的女人低著頭，身子微微向裏側著，一句招呼都沒有跟李麗萍打，便直接走過去了，腳步聲急得像是在逃跑一般。
    趙雲鵬看見李麗萍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像是已經麻木了，而向陽也是如此，沒有絲毫表情，仿佛也被自己的母親傳染了一般。
    他知道，向陽的不快樂，或許有一部分原因便是來自於此吧。
    他們慢慢地走著，忽然，向陽拉著他的手停在了一棵樹下。
    “球球爸爸，你猜這是什麼樹？”向陽指著樹問他。
    趙雲鵬看了看，那樹與周圍其他的樹區別不大，都隻有綠油油的葉子，沒有其他突出的特征。
    “你知道？”趙雲鵬反問他。
    “這是櫻花樹。”向陽笑著道，抬頭欣賞著那蒼翠的樹葉，仿佛上麵已經開了花似的。
    “櫻花是日本的國花，我以前在雜誌上看見過，說每年的春天是日本最美的時候，因為那個時候正是櫻花盛開的時節，我那個時候便在想，如果有機會可以去日本親眼看看的話，那該多好。”向陽又道，這是這些天以來，他第一次說這麼多話。這令趙雲鵬忽然有了想法。
    “你想去的話，等你再好一些了，我們一起去吧。”
    微風又起了，吹的那樹葉“嘩嘩”地響，空氣裏忽然傳來了一聲鈴響，一滴露水從葉間緩緩落下，掉進了地上的水坑裏，發出“咕”的一聲，衝散了水中的倒影。
    有一種莫名的沉重正彌漫在空氣裏。
    “嗯。”
    向陽輕輕地點點頭，水裏，他的樣子忽然變得模糊了。
    “球球爸爸，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你說。”
    “濱崎步有一張新的單曲CD，叫《Dearest》，‘D，E，A，R，E，S，T’，我之前在學校時一直在找，但始終沒找到，你如果回去了，可以幫我再找找嗎？”
    趙雲鵬答應了他。
    “嗯，謝謝你，球球爸爸。”向陽對著他道，隨後又看向了河麵，天已經慢慢地黑了，夜的黑與靜又籠罩了整個河麵。
    “如果除了最重要的東西，能夠將其他一切舍棄，那該多好。”向陽道，風停了，什麼聲音也沒有了，櫻花好像開了。
    八月的第一天，城市又經曆了一輪暴雨的洗禮，到雨停時，天也暗了。
    陰暗的角落裏，蜘蛛盤踞在網中央，此時的網正因為不遠處一隻蝴蝶和一隻蒼蠅的掙紮而劇烈顫動著。那白色的蝴蝶拚命動著它的翅膀和觸須，昏黃的燈光下，它的影子就像是癲狂的舞者，正在跳著它瀕死時的最後一支舞。而那蒼蠅則不斷發出嗡嗡的叫聲，它透明的翅膀被黏住了，無法動彈，隻有那些沾滿了絨毛的腳還在伸展著。燈光下，它的影子就像是藤蔓在瘋狂生長扭動。
    居於中央的蜘蛛紋絲不動，它隻是悠閑地舔著自己的腳，像是在入餐前要清洗自己的餐具，又像是在欣賞著獵物們最後的掙紮。
    漆黑的房間裏，向陽盤腿坐在床上，手裏邊正拿著一個本子，耳邊，一個女人的歌聲正在回響著。
    “如果說值得相信的，已經一無所有
    如果說剩下的，隻有絕望
    請傾聽我祈禱，在這個，充滿了折翼天使的
    時代。”
    暴雨過後的風還未減去它的威力，嗚呼侵入了未關窗的房間，掀起了窗簾，還有向陽手中的白紙。
    所有東西在那狂風麵前都變得軟弱，變得不堪一擊了。燈在搖，筆在動，桌子也在晃。沒有動的，隻有床上的少年，和少年身旁的刀子。
    風好像沒力氣了，它用最後一點力氣，“哐當”一聲將門關上了，製造出了它最後一點聲勢，然後便灰溜溜地走了。
    少年旁邊，出現了一個小女孩，黑暗裏，她白色的裙子和皮膚，全都成了黑色。
    “蜘蛛要把蝴蝶吃了。”小女孩道，向陽慢慢轉過頭，看著她。
    “這是網的錯，蜘蛛沒錯，因為蒼蠅也要死了。”
    窗外，街燈亮了，黃色的光像是上漲的海潮一樣湧入屋內。
    趙雲鵬手裏拿著一張紙條，又走進了一家CD店裏，店裏麵進出的大多是年輕的男女，他這樣一個大叔站在裏麵，顯得有些突兀。
    這是他今天逛過的第十一家CD店了，逛了這一家，整個城市有名的CD店，他便基本都逛完了，但是到現在，他還是沒有買到向陽要的CD。
    身旁經過了一個大男孩和一個小女孩。他們手牽著手，看起來像是一對兄妹。趙雲鵬看著那個小女孩，便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兒。
    他這次回來，本來還打算回家看看女兒的，但妻子卻已經又帶著女兒回老家了，他同她打電話，她也不接。他不知道她現在是打算怎樣，他雖然覺得她不會跟自己離婚，但也不敢保證。
    走到這一步，其實他也一直在想究竟值不值得。
    他不止一次的想過，如果當初沒有與向陽發生關係，大概一切都會比現在要好吧。
    他有時候覺得自己是真的糊塗了，做的事也全是在犯糊塗。
    當他重新見到了向陽，他也並沒有感到特別開心，而且向陽也似乎和自己一樣。
    他們各自好像都背負著什麼，即使他們丟掉了一切衝破了束縛，他們背上背的東西實際上還在，還在壓著他們，讓趙雲鵬知道，真正的束縛似乎是來自於自己本身。
    他想著自己這樣做至少救了向陽一把，內心裏便又輕鬆了一些，像是找到了一些價值感。但更大的價值感，他卻怎麼也找不到了。
    街上的燈光那麼明亮耀眼，什麼都可以照的清楚，但趙雲鵬卻感覺似乎燈光下的世界並不像是自己所看見的那樣，就在那明亮之下，在那正常的表象之下，好像還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在隱藏著，似乎是猛獸的牙齒，又似乎是人的眼睛。
    手機響了，他接通了電話。
    “喂，哦，是局長啊，您好……”
    他愣住了。
    樓道裏的燈亮了，李麗萍手中提著菜，緩緩地爬上了樓梯。
    她方才在樓下又遇見鄭浩媽媽了，同這一周的其他日子一樣，她們還是一句招呼都沒打，甚至這一次，李麗萍連好友的目光都察覺不到了。
    她其實並不覺得有什麼，相反，她還覺得這是十分正常的，畢竟他們家裏發生了這麼變態的，為人所不齒的事情，而且自己還縱容著它繼續發生。是一個正常人，大概都會有這樣的反應吧。
    她其實也一直覺得自己做錯了，同兒子一起犯了錯。因此，當遭受旁人的冷眼時，她心裏更多的是慚愧。
    她有想過帶著兒子搬家，離開這個所有人已經知道了他們醜陋麵目的城市。但她的事業都還在這裏，要搬家也還得再慎重考慮才行。
    而且，她感覺不管搬到哪兒，結局都不會變得明朗。就好像是一個人生了病，如果病不好，搬到哪兒都是一樣。
    同性戀是病嗎？這是這些天以來一直留在她心底的問題，醫生們都說是，但她也看過一些書，書上沒有明確地說同性戀是病，也沒有說不是。她無法弄清楚，而且就算弄清楚了也無法令她滿意。
    她隻想要自己的兒子能夠過上一個正常人的生活，隻想自己可以看著兒子結婚生子，然後自己抱著孫子聽他叫自己奶奶。自己會在平時就給他買好多好吃的好玩的，還會在過年時給他比別的小孩子還多的壓歲錢。自己會花更多時間陪他，關心他，愛護他，自己會給他一切他想要的，他真正需要的。
    她隻想自己老了，她可以抱著孫子，身後站著兒子和兒媳婦。她們一起在照相機前照一張全家福。然後等自己死了，她可以問心無愧地跟自己的丈夫見麵，她會告訴他自己已經完成了任務，自己沒有愧對他，沒有愧對列祖列宗。
    為什麼現在會成了這樣呢？究竟是為什麼？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孽，要遭受這樣的報應？
    她走到了門前，燈泡壞了，但她沒有察覺，直到她打開了門，看見屋裏也是一片黑暗時，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衝向了向陽的臥室。
    蜘蛛吐出了最後一口絲，將那掙紮的蝴蝶完全裹住了。穿過透明的繭，可以看清蝴蝶的雙翅上麵沾滿了粘液。
    蒼蠅也停止了掙紮，不知是死了，還是沒死。它蜷縮著身子，躺在網上，微微有些發臭。
    蜘蛛抱著那枚繭，露出了它的尖牙，一口咬進了繭裏，蝴蝶的翅膀最後顫動了一下。
    小女孩站在向陽身後，稚嫩的手搭在他瘦小的肩膀上，同他一起望著窗外無邊無盡的夜。
    “你不屬於這裏，就像燈光不屬於夜晚，狐狸不屬於小王子。”
    向陽茫然地看著窗外的天，他的眼裏閃過了白蝴蝶飛過的身影。
    “我看見了蝴蝶。”他道。
    “蝴蝶屬於蜘蛛，所以她很快樂。”小女孩道，拿出了刀，向陽也拿出了刀。
    “我知道。”向陽道。
    蜘蛛吸幹了蝴蝶，留下了它的翅膀落在了地上，那是天使折斷的雙翼。
    如果能夠舍棄一切，隻留下最重要的，那該多好。

    作者閑話：

    Endlesssorrow
    AsongforXX
    Dearest
    所有這些，獻給這個被異化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