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親愛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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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是七月暑日最毒的時候。日光炙烤著大地,使萬物都不敢再自由行動。小鳥匍匐在樹葉間,不再嘰嘰喳喳地叫了。流浪狗躲在陰影裏,可憐地伸著舌頭。就連平日裏最喜歡陽光的小草綠葉,此時也受不了這夏日的折磨,蔫蔫地垂下了頭。
土地是這烈陽的另一位受害者,它不能像小鳥和狗那樣移動自己的身體,隻能默默忍受著驕陽的折磨。那地表上升起的似煙非煙,有些扭曲虛幻了的東西,便是他在排汗。沒有人願意接近那東西,迫不得已在室外工作的人們多是避開他,選擇回到樹蔭之下。隻有無知無覺的鐵皮汽車敢穿過他,朝著自己的目的地駛去。
李麗萍坐在出租車裏,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景色。都是一片刺眼的金黃,物是,人也是。
那奔走的人們額頭上亮晶晶的汗水,明明比鑽石還要耀眼,卻還要比廢鐵更不值錢。
豈止是那汗水,就是那汗水的主人,也是不值錢的。他們隻是被無窮的欲望和無盡的焦慮填充的人皮罷了。
他們本身沒有任何價值,至少他們很多人是這樣看待自己的。所以他們才會頂著烈日不停地奔波忙碌,妄圖能夠創造一些價值好讓自己活在這個社會中不會太尷尬,不會真的被人當作廢物一樣拋棄。
這個時候,那汗水終於有價值了,但這價值隻是對於流汗的人本人而言,因為這汗水是他們在努力,在奮鬥地證明。他們用不斷的工作來標榜自己的價值,用忙碌來證明自己的存在感。他們巴不得就此暈倒在這烈日之下,讓人們都知道他有多努力,竟然為了工作而暈倒了。
那一個個緊鎖的眉心,一雙雙下垂的眼角,一個個焦慮的背影映進了李麗萍的眼裏,也加重了她心裏的焦慮與惆悵。她歎了口氣,看見了車窗外的指示牌。
離到達火車站隻有三公裏了,她馬上就要見到那個叫趙雲鵬的男人了。
這是她第一次見他,之前在向陽的學校時,她本來打算過去找他,質問他為什麼要害自己的兒子。但她不知道他在哪裏,輔導員也隻說學校是接到一個女士的舉報,並不知道趙雲鵬的任何信息。如果要知道他在哪裏,李麗萍隻能親自去問向陽,但她隨後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向陽是絕對不會告訴自己的,說不定他還會又跟自己鬧一番。而且就算找到了趙雲鵬,自己也沒法拿他怎麼辦。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要去找一個陌生的男人討回公道,李麗萍知道這是很難的。
她還記得,自己在從學校回到醫院時,天空是多麼的陰沉,仿佛被一張灰色的大網裹住了一般。路上的每個人都在看自己,每一雙眼睛都在盯著自己。
她一個女人獨自打拚了十幾年,雖然也時常感到孤獨無助,但每一次她想著自己還有一個兒子,身上還擔著做母親的責任,自己還要向那些瞧不起自己是女人的男人們證明自己的能力時,她便總是能咬咬牙硬撐過去。
但這一次,她卻深刻地體會到了自己的無助與渺小。她感覺自己正麵臨著一個絕境,一個她作為一個女人,作為一個母親,無論怎樣都無法逃出的絕境。因為這個絕境的創造者,正是自己的兒子。
她很想在見到向陽後直接扇他一耳光,告訴他他闖下了怎樣的禍。可她想起兒子那蒼白的臉頰,那痛苦的模樣,心又軟了,她甚至感到害怕,害怕如果真的斥責兒子,他又會做出怎麼樣的傻事。
她強迫自己不要去恨兒子,不要去逼迫他。在以後,她也不斷將這個命令在心中念了又念,可她沒想到,自己最終還是沒有忍住,讓那恨意流出來了。
在看見兒子拿著玻璃片劃破喉嚨的那一刹那,她感覺自己的內心像是被人用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留下了一個血紅的傷痕。那傷痕在提醒著她是自己把兒子逼成了這樣,一切都是自己這個為人母的過失。
可她還能怎麼辦呢?她已經沒有辦法了,她多想拿著自己所有的錢去求一個人,讓他告訴自己到底該怎麼做。
但是沒人能夠告訴她,她也不敢告訴別人家裏出的事,她甚至連鄭浩媽媽都沒有告訴,因為她清楚她們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對兒子的傷害將會更大。
可是她也知道,紙是永遠包不住火的,更何況這次的火焰還如此凶猛。
星期一早上,兒子從昏迷中醒來,開口跟自己說的第一件事情仍舊是他想見趙雲鵬,那眼裏閃爍的光,亮的讓她心疼。
她聽著兒子一遍遍求自己,像是入了魔一般。
她多想給他一耳光讓他閉嘴,讓他也體諒體諒自己。可是她做不到,她也無法堅定地拒絕兒子的請求,她還是動搖了。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瘋狂,但比起其他的事情,兒子的命才是最重要的,她擔心如果自己不答應他,他還會繼續幹傻事。
她最後通過送信的郵遞員,知道了趙雲鵬的收信地址。當她抱著一絲希望問那郵遞員時,那郵遞員還笑嗬嗬地跟她說:“彙民路138號,寒假的時候您兒子天天往這個地址送信,我都記熟了。”看著那笑容,李麗萍覺得一切都諷刺極了,自己也可笑極了。
在第二天,她便收到了一封加急的回信,信上隻留了一個電話號碼。
她左思右想,在沒有通知向陽的情況下,先撥通了那個電話號碼,而接她電話的人,正是趙雲鵬本人。
她告訴了他向陽的病情,告訴他向陽想要見他,問他可不可以來看他一次。
她強忍著怒意,但還是控製不住話裏的尖酸。
不過趙雲鵬好像一直在忍讓和回避自己,他隻是很平靜地跟自己交談著,當她說出自己的要求時,她聽見電話那頭靜了。
“我知道了,我……會來的。”
掛了電話後,李麗萍覺得自己真的是瘋了,然而她是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她隻想保護好自己的兒子。
所有的罪與苦,都讓她一人來承受吧。
火車不斷搖晃前行著,穿過了一個又一個隧道,爬過了一個又一個或急或緩的坡,終於來到了目的地所在的平原。
空調壞了,悶熱的車廂裏,光膀子的男人們和他們的妻子正在收拾行李,小孩們則坐在過道的椅子上,望著角落上麵的播音器,盼望著裏麵能快點傳出列車員的提示音。趙雲鵬手肘撐著桌子,望著窗外那綠色的田野。
他已經在火車上坐了整整一天加一個上午了。整趟行程裏,他沒有一刻是睡著了的。一是因為太熱,二則是因為心裏的沉重。
那沉重是在他跟向陽分開後便一直留在他心底的,在接到向陽母親的電話,聽見了向陽狀況時,那沉重感便更強烈了。他知道向陽會成為這樣很大程度上都要歸因於自己,是自己的無能導致了他的不幸。自己不敢反抗現實,甚至於在知道陳芸華逼的向陽被學校退學了時,他也隻是跟她吵了一架,卻絲毫不敢跟她離婚。現實給他的擔子實在太大了,他沒有辦法反抗的,隻是抬頭也不行。
這一次會答應向陽媽媽,他自己也沒料到,在電話裏告訴李麗萍自己會過來的那刻,他是後悔的。他知道自己這樣做又要帶來新的麻煩。但如果不來見向陽,讓他真的因為自己而死,他的良知和對向陽的感情又不允許他這麼做。
他已經知道陳芸華是怎麼也不會把自己的事情告訴給別人的,因此他還是不顧她的反對,踏上了前往向陽老家的火車。
他還記得陳芸華是如何威脅自己的,是如何苦苦求自己的,求自己放過她,求自己想想女兒。聽見她說那些話的時候,他也覺得很無奈,可是他沒有辦法,這一趟他必須要來。
列車又穿過了一個隧道,隨後呈現在眼前的,便是一幢幢低矮的房屋了。再一會兒,便是遠處密集的城市了。列車到站後,趙雲鵬背上包,下了車。在站台外烏壓壓的人堆裏,趙雲鵬一眼便看見了一個穿著絲質短袖,脖子上戴著項鏈的中年女人,而她也在看著自己。
趙雲鵬走到了她的麵前,道:
“你好,你就是向陽媽媽李麗萍吧,我是趙雲鵬。”
他看見女人似乎愣住了,那烏青色的眼袋此時特別明顯。但突然,她像是被人點醒了一般,眨了眨眼睛。
趙雲鵬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在想著接下來該說什麼。
“走吧。”李麗萍道,忽然轉頭徑自往前走去。趙雲鵬對她的反應疑惑的同時,心也緊繃了起來。
坐在出租車上,李麗萍和趙雲鵬之間沒有說過一句話,趙雲鵬猜想她大概是不願同自己說話,便也沒有主動搭腔。
車窗外已經是黃昏了,落日的餘暉照射在那一棟棟低矮的房屋上,使那些房屋上的裂痕更加明顯。
他以前出差時,也曾到過類似於這樣的小城市,但此時他覺得它們都不比眼前的城市老舊。
他不時偷偷瞟一眼後視鏡裏的女人,發現她始終是低著頭的,他的心裏便又多了一絲憐憫。
她大概還在恨我吧,也難為她了。他心想。
路上的車輛並不多,行人也很少,雖然也有忙碌的年輕人,但更多的還是老人和小孩。
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場景竟給了趙雲鵬一種陌生的荒涼感,尤其是當他看著老人牽著小孩的手在夕陽中緩緩走著,在地上投下無限延長的影子時。
“那個……”前排的李麗萍忽然說話了,汽車駛入了陰影之中,後視鏡裏,她的眉眼也被蒙上了一層陰影。
“請你……一定不要讓陽陽再自殺了。”
空氣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忽然碎了,趙雲鵬仿佛聽見了一聲抽泣,他又看向了後視鏡,卻發現裏麵已經沒有她的麵容了。
“我知道了。”趙雲鵬道,他知道那抽泣聲是真的,他明白。
汽車又駛出了陰影,到了開闊的馬路上。夕陽已經徹底的沉了,趙雲鵬抬起頭,看見天空已經變成了青灰色,上麵一朵雲也沒有,是幹淨的,又是淒涼的,如同它身下的這座城市。
趙雲鵬還記得再次跟向陽見麵的場景,似乎是他媽媽沒有告訴他吧,在他見到自己的時候,趙雲鵬便看見了他眼裏湧出的淚花,就好像以往很多次他靠在自己懷裏哭泣時那樣。隻是這一次,他沒有再像以前那樣一直叫著自己球球爸爸了。
他瘦了,瘦了好多,抱著他的時候,趙雲鵬甚至能摸清楚他衣衫下的肋骨。
他的皮膚也變得幹糙了,白雖然還是白的,但也多了一種病態。
唯獨那眼睛還是水靈的,充滿了光彩,讓人仍能從那眼裏感受到生命。
他問他為什麼要自殺,李麗萍沒告訴他向陽再次自殺的原因,也沒有告訴他這些天以來在向陽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但他隻是通過少年的外貌,便已經看出來他肯定是吃了不少苦的。
向陽什麼都不肯告訴他,隻是哭著說他很想他,趙雲鵬知道他是想敷衍過去,但聽見那哭聲,再加上這麼久沒有看見他,他也不忍心再問他了。
他摟著向陽,忽然聽到了房門被輕輕關上的聲音,眼眶忽然也有些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