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的陽光，落到他單薄的身體上，暖洋洋的觸感掀起了幾絲疲倦。他踏著沉重的步伐遠離監獄，那個他再也不想久留的地方，身後仿佛一雙無形的大手在衝他揮手。
    他忽地停住腳步轉身向監獄望去，額前過長的發絲遮擋住他的眼睛，他半眯著眼睛，看見鐵皮大門被緊緊鎖上，藍天配著幾朵潔白的雲，這一切的這一切都是那麼美麗，洋溢著新的希望。
    他忍不住笑了，輕聲對自己，又或是對這個監獄說了聲：“再見。”
    原本的羊腸小道變成了一條又一條的鬆柏路，來來往往的車輛帶來塵土飛揚的光景，擦肩而過的路人帶著清晨的曙光。
    憑著昔日零碎的記憶，他還是找到了家，那個他一生無法忘懷的地方。
    一扇木門。
    木門殘留著歲月的痕跡，左下角有紅色畫筆畫的一幅畫。上麵畫著三個人，一個爸爸，一個媽媽，一個小孩。
    那個小孩就是他，楊帆。
    他記得那個時候他還是一個小屁孩，這扇門最初由一個遠遊而來的高級木匠做的，很是嶄新而精美，不懂事的他用借來的畫筆，在木門上胡亂塗抹著，被爸爸罵了幾句，他紅著眼睛去找媽媽，媽媽揉揉他的腦袋，笑著說，沒想到我家小帆還是當畫家的料。
    小楊帆仰起頭，傻兮兮的笑著。
    楊帆猶豫了一下子，才敲門。
    “來了來了。”一個並不陌生的聲音從屋裏傳來，懶懶散散的帶著困意，緊接著發出窸窸窣窣的穿衣聲，拖鞋在地麵上緩緩摩擦，塵封的大門打開。
    楊帆看到了那張臉。
    那人應該是才從被窩裏爬起來，臉上還帶著深深的睡意，聳拉著的腦袋顯得他精氣神特別不好，秋風蕭瑟，瘦弱的身體像是一根即將燒盡的火柴棍。
    “小帆。”驚愕的表情爬上楊父的臉。
    驚愕而沒有驚喜。
    又或許是有驚喜的，隻是那絲喜意太微不足道，以至於離家這麼久的楊帆都不能注意到。
    楊帆嘴角泛起一抹苦澀的笑容，“爸爸。”
    楊父略微複雜地看了他一眼，這孩子，怎麼就回來了。
    三年前楊帆因為偷東西進了監獄。
    這一去就是三年，不長不短，卻足以改變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
    “你看起來，不是很開心。”楊帆平淡地說。
    “怎麼會，你能回來，我很開心。”楊父努力擠出一個別扭的笑容，說，“孩子，進來吧。”
    楊帆跟著楊父走了進去，兩人之前保持著一段距離，看起來很疏離。
    屋裏燈光有些暗淡，這個家庭一貧如洗，甚至沒幾件能入眼的家具作為擺設，一個小男孩坐在小凳子上，把作業本放在雙膝上，借著清晨的亮認認真真做作業。
    楊帆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有點懵，隨即愣了愣，問：“這是誰？”
    “你進去沒多久，你媽就走了，前年張大嬸給我介紹了對象，這是你弟弟。”
    “恭喜呀。”楊帆心裏複雜無比。
    小男孩聽到腳步聲揚起小臉，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個突如其來的哥哥。
    他聽到過這個陌生的哥哥的故事，雖然哥哥因為偷竊而進監獄了，但是鄰居家的小哥哥小姐姐都說，他的哥哥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哥哥。”楊源脆生生地喊了一聲。
    “你好呀，我親愛的弟弟，你叫什麼名字？”
    “我親愛的哥哥，我叫楊源。”
    “我叫。。。。。。”
    楊源欣喜地打斷他的話，“我知道，哥哥叫楊帆。”
    真是的，令人討厭不起來的小家夥。
    “咕咕。”楊源的肚子咕咕叫起來。
    楊父望了楊源一眼，又看了看楊帆，問楊帆：“你也餓了吧，想吃什麼？”
    “餃子。”
    楊父去煮餃子。
    楊帆端了個小凳子坐在楊源的旁邊。
    可憐的小孩沒有自己的書桌，隻能放在雙膝間笨拙地寫字。
    不過他的字，很幹淨，和楊帆曾經的字很像。
    那個午後，天是湛藍的，雲是潔白的，空氣是幹淨的，嘰嘰喳喳的教室裏，楊帆安安靜靜地做題。唰唰唰的寫字聲被掩蓋，富有節奏的呼吸聲顯出他的冷靜和聰慧。
    突然推開門的班主任，劃破了一道屏障。教室裏安靜下來，靜得能聽到銀針落地的聲音，然而此時沒有銀針，有的隻是班主任的腳步聲，和大家急促的呼吸聲。
    沒有預想中的暴風雨，班主任大步流星走到楊帆的桌前。
    那一瞬間，楊帆抬起頭，接觸到班主任的目光的時候，沒由來的，他就是知道，他的人生將要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楊源伸出小手在楊帆眼前晃了晃，“哥哥，你發什麼呆呀。”
    “啊？有什麼事嘛？”
    楊源把作業本推到楊帆跟前，指著一個空白處說，“哥哥，這道題，怎麼解呀。”
    楊帆拿過來，三下五除二就解決掉了，思路清晰地向楊源講述了這個計算過程。
    楊源星星眼，“哥哥，你怎麼這裏厲害。”
    楊帆笑著搖頭。
    楊父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餃子出來，輕輕地放在飯桌上，搖搖欲墜的飯桌嘎吱作響，難怪楊源不敢在上麵做作業。
    韭菜餡的。
    楊帆最喜歡的味道。
    他埋頭，將一個餃子塞進嘴裏。
    他哭了，一定是因為這餃子太燙了，燙了嘴。
    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楊源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哥哥，你哭什麼呀。”
    “太燙了。”
    “那我給哥哥吹吹。”楊源夾起一個餃子，吹了吹，送到楊帆的嘴邊，“哥哥，來，張嘴，吃掉。”
    “楊源，放下！”
    尖銳的聲音打破這和諧的一幕。
    楊帆望了過去，是一個長發女人。
    她穿著一身樸素的白色工作服，臉上布滿了不少皺紋，雙手叉腰，表情凶巴巴的。
    楊父連忙站起來，想要解釋，“秀慧啊，這是小帆。”
    鄭秀慧大手一揮，不客氣地說：“我知道。”
    楊父低聲下氣地說：“秀慧，小帆是我的兒子。”
    鄭秀慧麵容猙獰地怒吼：“姓楊的，我幸幸苦苦工作來養你，你難道還要讓我來養你兒子，做夢吧。”
    她是一家飯店的洗碗工，每天一大早就出門，今天她洗著洗著，就聽到外麵來吃飯的人的閑言碎語，說什麼剛才在街上看見老楊家的兒子了。
    這條街上姓楊的，就隻有她家男人，她連忙放下碗出來追問，在她的糾纏下，她知道她現在這個丈夫有一個進了監獄的兒子。
    鄭秀慧也是命苦，年級輕輕就嫁人，偏偏肚子沒有動靜，直到年過四十好不容易才懷上，沒想到這安逸的日子沒過幾年，她原來的男人就死了。在親戚的介紹下，她找了老楊。
    老楊雖然家裏沒有什麼錢，但是卻是她生命中遇到的最溫柔的人，馬上就要年過半百的她，第一次感覺到了小女兒的動情，義無反顧帶著四歲大的兒子嫁了過去。
    原本老楊是在工地裏搬磚的，鄭秀慧安安分分洗澡，兩人湊合在一起，小日子過得還不錯。
    可是兩人在一起沒多久，老楊在工地裏幹活的時候就摔傷了，去醫院看了看，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手術，錢花得差不多了，醫生還囑咐道，以後可別做什麼重活，這下子生活的重擔就落到了鄭秀慧的肩上。
    鄭秀慧從早洗到晚，為這個家庭付出了自己的所有，在聽到老楊的兒子回來的這個消息，她忍受不住心中的怒火衝了回來。
    她可以拚盡全力養活老楊，因為那是她男人。可是她不可能去養一個無親無故的人。
    “我不需要你養。”楊帆冷靜地說。
    鄭秀慧尖酸刻薄地說：“你一個坐過監獄的人，你要怎麼養活你自己？你以為你能找到什麼工作嘛，誰敢要你？還不是待在家裏混吃混喝。”
    這話，說得太現實了。
    楊帆哈了一口氣，無所謂地笑了笑，說：“看來這裏，是真的不歡迎我。”
    楊父激動地說：“這裏永遠是你的家。”
    楊源也讚同地說：“哥哥，我喜歡哥哥。”
    鄭秀慧深吸一口氣，從懷裏掏出了一把刀，剛才她離開飯館的時候，帶上了一把切菜的刀。
    心一狠，她直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冰冷冷的觸感，讓她想要退縮，不，她不可以，“今天，他要是不走，我鄭秀慧就不活了！”
    楊帆頭皮發麻，一股涼意撲麵而來，他感覺到了一種由心底而起的無奈。
    他隻是想回個家，安安靜靜吃頓餃子。
    “我走。”他笑著說。
    楊源見狀，無措地哭了起來。
    他想要伸出手拉住他的哥哥，可是他不敢，他害怕他的媽媽做傻事。
    他隻能哭，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看著那個高大的身影走出門。
    楊父也流了兩行淚，“為什麼啊？為什麼啊！”
    鄭秀慧扔下刀，衝過來抱住楊父，“老楊，我的兒子就是你的兒子，他一定會給你養老送終，把你當成親生父親的。”
    “秀慧啊秀慧啊。。。。。那是我的兒子啊，親兒子啊。”
    “哥哥。”
    楊帆被叫住了。
    回頭一看，發現楊源端著那碗餃子傻兮兮站在身後。為了追到楊帆，他跑得太急，湯汁打濕了原本就布滿補丁的衣服，看起來狼狽極了。
    小孩將餃子端給楊帆，“哥哥，你吃你吃。”
    “你吃吧。”
    “哥哥忘記了，我也有一碗的呀。”
    “傻瓜，我看見了。”
    “看見什麼？”
    “你那碗裏，隻有三個餃子，其他全是菜葉子。”
    楊源吸了吸鼻涕，他又要忍不住哭了，果然鄰居家的小哥哥小姐姐沒有騙他，他的哥哥，真的很優秀，真的很溫柔。
    他真的好想有一個哥哥。
    “哥哥，對不起。”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因為我媽媽她。。。。。。”
    楊帆搖頭，“你不需要說對不起，你也沒有權利替她說對不起，她愛你。”
    楊源呆住了：“哥哥。”
    楊帆衝他揮了揮手，“再見了，我親愛的弟弟。”
    楊源呆呆地說：“再見，我親愛的哥哥。”
    直到楊帆徹底消失在眼前，他才回過神來，無助地望著手中的餃子，頓時覺得自己手上的東西重千斤。
    那是他離家最近的一刻。
    楊帆想。
    明明再伸伸手，他就要接觸到家了，為什麼最後還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