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雨雪晴霽 第116章這條命、這層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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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狐狸!”
一聲撕心裂肺的悲痛乍然回蕩在那個靜謐的房間裏,久久散不去的還有無能為力的深深挫敗。
絢爛的落地門外,百裏諾夕憑欄而立,清眸化作金徽,凝視著樓前淺塘,還有那一牆的醉紅薔薇。遽然間,迎著風……
她想要給許宸看的僅僅隻有那場演出。至於之後被聽說的落幕,既不想給,也是給不了的。那會兒倒在血泊中,在徹底失去知覺以前,她還看到了一個人影靠近,模糊得根本看不清麵目,惟覺得對方的掌心很溫暖,教她感到熟悉的安心。
再後來呢,她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那裏有漫山遍野的鮮花,她就像個無意識的傀儡,身體完全不受控地不斷重複著采摘作業,永遠也不知疲倦。那兒沒有白天或黑夜,隻有無盡血色的天空,以及色彩交替變化的各種花朵……
也不知這樣的光景到底持續了多久,終於,一道亮光衝破了重重血色照射進來,所有的一切瞬息灰飛煙滅。她也就是那個時候恢複清醒的,卻已經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負責護理她的那位美女護士,倒是很善解人意地為其解釋了一番昏迷期間的種種。完了還督促一聲“好好休息”,才禮貌地退出,而她卻緊跟著也離開了醫院。
畢竟,這條命從來與院方無關。這一身撲鼻而來的濃重藥香,還有她非常熟悉的藥理手段,隻能是他了!
是啊,夢已盡,合該清醒了。
驚呼之中,許宸的一雙桃花潭中血池驟現。又見身旁涼涼已無伊人在側,那種肝腸寸斷的疼痛再度鋪天蓋地地席卷周身。
慌亂從床上起身,入目正是前方的玻璃後麵魅影昭昭。那抹濃墨般的背影,惟透著與滾滾紅塵格格不入的傲然。當下就衝過去將人一把拉回房間,並果斷抬腳關上了落地門,狠狠圈她入懷。
謝天謝地,他的小狐狸還在!
“醒了……”
仰起的嬌小臉龐上隻掛著淺淺笑意,她的雙眸之中墨綠色盡褪,隻淡出一層層淺淺的藍色。如此色澤,也不知究竟是那晨昏蒙影映射在瞳孔裏,還是其眸色本當如此。
醒了?看得癡了意的他險些又迷失了,幸得很快就被心中的不安刺激得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胸腔那處的疼痛有增無減,直想問一句,若他再不醒來,小狐狸是否會拋棄他而獨自背負著過往的傷痛離開呢?
其實,在這之前,他一直心有疑惑,眼下卻是再明白不過了。想來她遇刺當日表現出來的那份超乎了年歲的冷酷,便是從幼年的血腥中淌過來的吧。
“我知您其實也想要一場春光旖旎的。”緩聲輕語中,她的臉上始終掛著安然淺笑,繼續卻換作了問話,“可惱我陽奉陰違?”
“小狐狸……”
炙熱的大掌托住那長發如瀑的後腦勺,他隻一言不發地將那枚小腦袋壓在了自己的胸膛,想要叫她好好聽聽這顆被撕裂的心控訴著患失患得的血淚。此動作雖迫切,卻不乏小心翼翼的溫柔,任誰也不會惱了他的如此霸道。而另一隻左手則緊緊攬著她的腰肢,狹長的眼角閃動著久久未消的後怕,性感的薄唇輕輕落在已沾了露水的發絲上。
許久,他才柔聲答一句,“沒有任何人,比小狐狸更重要。”
“咯咯……您應該猜到了那個小女孩的身份,不覺得可怕嗎?”陡然將垂放在身側的雙手抬起伸到對方跟前,搖晃著十指嗤嗤笑了好久,又質問道,“您可想象得到,它們到底曾經直接間接帶走了多少人命?”
“他人的死活又與我何幹?”反問一句,那隻從其腦後收回的右手緊緊抓住她的十指,慶幸之餘還非常讚許地認可道,“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我隻清楚,是它們護住了嬌嬌小狐狸的周全。”
“嬌嬌?您哪隻眼睛看到了?”
許是覺得他說的這個詞語異常諷刺,不痛快地掙紮了幾下,卻並不能從其手中抽出雙手。相反的,他右手的力道反而因其反抗而增大了不少。
索性放棄由著他,隻是冷眸中的兩道寒芒閃灼出逼人的冷意,“窈窕淑女可做不出那震驚幾國的‘清道計劃’。”
是啊!若非他不久前聽到最後的那段對話,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七年前震驚全國的滅門案與之後的幫派清繳聯係在一起。
曾經的他同所有人一樣,一提及那個案件,腦海中隻會閃現出那一門幹涸的紅血,堆積了整整一個院落的屍體,還有鮮血淋淋的一地管製刀具。至於那些苟延殘喘地活著卻生不如死的一眾男人,他始終想不明白出手之人為何要各種區別對待。
此刻,他真正懂了那段話的深意。那時候的她是做了最壞打算的,甚至在動手以前就布下了一個天衣無縫的大局。若是能夠全身而退,自然是最完美的,即便是身死,整個小鎮乃至周邊的黑道也都要給她陪葬!
如此細思極恐的決心,直教他難以置信,那一年的她,才多大啊?!
“我很可怕吧?要知道那還隻是最後一次,卻不可能是第一次哦……”話語說得俏皮,清眸之中卻閃爍著無限的冷漠。也不知突然想起來什麼,莫名其妙地低低笑著貼上對方的薄唇,“嗤嗤……這些可都不是您的大夕幹得出的事兒呢。嘁,每一次都端著一副高姿態數落我是膽小鬼,可她又算什麼呢?嗯?”
“小狐狸……”
許宸當然知道她口中指摘的大夕就是那日出現的女孩,才想安撫說別相信對方,偏偏她根本不給機會。
“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那些她自以為一力擔下的暗無天日,我根本就同樣清醒著承受了!而那之後呢,我所經曆的一切磨難與苦楚,處於沉睡中休養的她卻完完全全地一無所知。嗬,她有什麼資格嘲笑啊?”
近乎神經質地尖叫著,被人圈在懷裏的那個身體顫抖得非常厲害。似乎即便如此也不足以宣泄內心的極度兢懼,百裏諾夕緊緊抓住對方領口,不斷咆哮著內心的不甘。
“現在都明白了吧?我是多麼可笑的存在啊!一個不人不鬼的替代品罷了,待到她徹底恢複如初,我的結局又是什麼?隻能是毫無抵抗力地灰飛煙滅吧?哈哈……”
“我一早就說過,除去大夕,您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正的我,我說過的……所以,不能怪我刻意欺瞞啊,對不對?沒錯!是您,都是您自己執意要糾纏於我的……”
“咯咯……請您告訴我,這裏麵究竟住著誰呢?”
這些歇斯底裏的語無倫次讓他的一顆心痛得快要死掉了。如此在意的問話曾經是他夢寐以求想要聽到的,此刻卻隻聽出了無盡的絕望。
許宸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如若自己選擇了那個女孩,她將作出怎樣的決定。所以他鬆開對她的鉗製,寬大的雙手搭在那冰冷的肩頭,一雙桃花眼無波無痕地看向泛著深藍光彩的明眸,認真地說:“我隻要求小狐狸一件事,從此不許再讓她出現!”
“小狐狸聽清楚了,讓我患失患得的,從來隻有隨時都想著從我身邊跑路的小狐狸。心裏想要長情陪伴的,也從來都隻有火車上那個孤單的小狐狸。不許再懷疑我!”
耳畔的話語太真切,眼前的表情太認真,愣在原地忘記了所有害怕的她甚至忘記了動作。隻一雙冷眸中冰結出的秋霜冬雪,悄然間消融化水,迎出了和煦春風。
然而,事態不由人。那雙清澈的眼眸中乍然就出現了好些灰然的霧氣,百裏諾夕的焦距竟毫無征兆地渙散開來了。
“小狐狸!你若不從我的要求,膽敢從此不見,我便親手毀了你在意的一切!”
這一聲低喝出現得突兀,如同驚雷炸響在了她的識海中。那些熟悉的溫暖麵容恍若一麵麵受了重擊的鏡子,瞬間支離破碎出無數玻璃渣子,深深嵌進了她的心頭,叫人痛苦不堪。
那雙試圖揪扯長發的手,一早就被許宸抓著放下了。雙手緊緊箍著手臂將她整個人抱住,各種殘忍的報複後果通過涼薄的話音遞入了她的耳蝸,他根本無所謂對方清醒後的種種怪責。
是的,哪怕她會再次惱了自己也無所謂,他隻要她回來!
“不!”一聲驚呼湮滅在蕩動不休的心海,隻保留下幾綹比濃墨還要深重的不甘心。
“大叔……”感謝的話根本來不及說出口,曆經過一場生死對決的她脫力地癱軟在了對方的身上。
良久,她的雙眸才恢複了清明。冷光在幽蘭色的瞳孔之上流轉數圈,在看清眼前這張寫滿擔憂的冷漠臉龐時候,忍不住艱難地抬起手撫上,“嗬嗬……真的都無所謂嗎?”
見他隻是溫柔地抓著自己的手搖頭不語,百裏諾夕其實是感動的,卻還是不太確定地追問一句,“真的沒有關係嗎?這麼狼狽的我,真的是您在意的那個嗎?真的一點兒也不嫌棄嗎?”
“太傷心,小狐狸居然到現在還是這麼不相信人家……”麵對她的接連質疑,許宸緊了緊手中的冰涼五指,深情款款地看著冷魅如斯的她,柔聲答應著,“小狐狸若是迷失在她的布局中,我自然是要嫌棄的。可我的小狐狸那麼驕傲靈黠,怎麼可能會輸給那麼一個虛妄存在,對不對?”
“哈哈……大夕輸得真慘啊……”
唏噓間,笑意淺淺的她已然恢複平常冷靜,小腦袋往人家手上蹭了蹭,遲到道了一聲,“謝謝了……”
“既是謝謝,小狐狸便同我說說那個故事的後來吧。”
他其實隻是隨便找了個話題,無論是她之前經曆的噩夢,還是剛剛的驚險過程,都不願意再提及分毫。再則,也是想順便著滿足了一下內心的強烈好奇,畢竟她當時的傷勢那麼重,生還的可能幾率基本為零。
“不知道啊,醒來時候人就在醫院,負責照顧的那個護士說我已經昏迷一個多月了。她說當時送到醫院,這一身上下大大小小有數十處的刀傷,深深淺淺翻覆出來的血肉都讓幾位醫生處理了好久。所有人都認為沒救了,偏偏我命不該絕,手術第二天就奇跡般地穩定下來了。”
這些便是她從那位護士口中聽到的後來。關於那個冗長的夢,她並沒有提及,隻感慨總結幾句,“您一定覺得很神奇吧?我也一樣。剛清醒的時候,那些傷口分明都已深入骨頭,還曾經擔心這些傷疤會帶著過一輩子呢……”
“所以,”糾結著停頓了一下,他的一雙桃花眼遽然染成血色落在白皙頸項——那處唯一暴露在外的肌膚恰如凝脂白勝雪——惟感到陣陣刺痛。終於,心裏那個不願承認的猜測,還是被低低地問出了口,“這條命、這層皮……”
“這條命是被硬搶回來的,這層皮……”
等等!他什麼意思?啊,也對,她此刻確實不過披著一副皮囊罷了。可他最初看到的就是這層皮啊,知道真相以後就……
“這層皮下麵的光景,您應該是能夠想象得到的。所以您是無法接受,後悔了剛剛的選擇嗎?”
這個質問雖然有些突兀,倒也不能怪責她接下來的神經過敏,“就算是大夕,同樣也是這麼一副皮囊呢!”
心中的最後一絲僥幸,卻被他的真實反應擊得模糊一片。攬著她的那雙手,此刻已經僵硬如石,那對微蹙的柳葉眉更泄露了他的心聲。
果然,男人啊!
心口的隱隱抽痛是她從未有過的慌亂與不安,眼角竟還不能自已地流下了兩行清淚。索性她的臉龐正埋在對方胸膛,並不會被發現,隻低著頭突然就笑出了聲,“嗬嗬……”
這一聲聲她以為掩飾得極好的笑聲,他分明聽出了讀不懂的悲涼,一下一下若荊棘抽打著那顆已經滿布淺淺裂痕的心。饒是呼吸不順,也還是急急喚了一聲,“小狐狸……”
“大叔,”低低答應一聲,她已不著痕跡地拭去了淚水,冷笑道,“愛美之心作祟咯,不是再正常不過麼?說到底,我也終歸還是一個女孩。”
“這條命,是他遠子墨為小狐狸搶回來的。”
很顯然,這兩個人的對話根本就不在一個頻道上,卻完全不自知。各自隻計較著自個兒內心的厚重不甘與刺痛,全然沒有察覺到對方的異常。
許宸隻覺得她這一聲“嗯哼”肯定重若千鈞,擊碎了心中的卑微僥幸。他的雙手突然用力擁住,恍若意欲將人揉進骨血,從此不再讓人繼續她半分似的。
吃痛的百裏諾夕卻沉浸在失落中,連呻吟都懶得發出,隻努力著想要掙脫對方的懷抱。奈何人家的力量與實力遠在她之上,根本無法動搖他半分。
其實,雙方的情緒都算不得無理取鬧。說到底,還是已經情生愛動的他們所在意的切入點不同,才會讓那段飄然如雪的回憶給凍傷了。
她無力地張開雙手,抓了一把清風,少時才仰起臉低聲吟道,“現而今,我的大概麵目您已經基本知曉。既如此,為何又執意著不肯放手呢?”
所以,在他已經這麼明確地表達完心意之後,她還是選擇了拒絕嗎?
桃花眼中的驚詫拖著一道不明的光彩一閃而逝,落地門外的淺淺晨光裹挾著不肯退場的幽藍,灑落在了她倔強的麵容上。許宸糾結了許久,遽然發現自己不知從何時開始,竟再也無力如當初那般霸道地逼迫於她了。長長的氣息緩緩而出,薄唇終是隻擠出了一句遊絲般的輕語,“如若這便是小狐狸的心中所願,那我就全了你的意……”
縱使心中有千般不願,萬般不舍,他終究還是鬆開了手。被掩在長長睫毛下的蕩動不休眸光泛著一種叫做“頹敗”的色澤,低低的聲音盡是掩飾不得的失落。
遲遲轉過身的他並沒有著急離開,而是原地站了許久。最後還是不甘心就這麼帶著遺憾走得不甘心,那些如鯁在喉的話語還是說出來了。
“小狐狸,原諒我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有多麼的在乎你。我承認自己並不了解你,但你的每一分氣息,每一寸溫度都已經深深刻在了我的骨血裏,旁人誰也取代不了。即便是那個像極了你的女孩,也是不行的。我也沒有告訴過你,心裏在乎的從來都隻是因為是你,與你此刻披著的皮囊並無半分幹係。可是,我不願意接受,在你最落魄無助的時候,陪著你的永遠都是那個遠子墨。你的所有感動都給了他,甚至不願意分半點給我……”
這麼長的一段話,他說得很認真,卻不知身後之人同樣聽得異常仔細。垂眸看了一眼攤開的空空掌心,其上仍殘留著心中之人的餘香和餘溫,視若珍寶地將其壓在了胸口。
低低苦笑兩聲,他才邁步走出了房間。
空氣中安靜得可怕,不斷循環播放在耳畔分明是他深深的埋怨,卻被她聽成了最動人的情話。踩碎光影步入晨風中,低眉凝眸間惟有滿牆醉紅輥輕塵,那背影被剪成傷,輕易就斑駁了她的心。
眼見著他走出薔薇鳶蘿交呼的院落,她的身體猛然一震,一個聲音乍然於心底撕心裂肺地叫囂不止,“不是這樣的!不是啊……”
對,不是!這一份感動真實來源於她自身。此刻心中之痛,便是空空曾經提及的失之若殤啊!
她不再有任何猶豫,轉身便快速衝出了房間,一路飛奔翻身下了樓。追到遊廊中部,正看到他即將轉角而出,衝著那抹背影就是一聲哭喊,“混蛋!所以,你是不肯要那樣無情的我了,還想將所有的感動統統收回嗎?”
怎麼會不肯要呢?一直以來都是小狐狸她圍牆高築,拒絕所有人的同時,也困住了她自己。
抬起的右腳不知如何落下的,精疲力竭的他並沒有繼續前行而是無力地側身倚在那榕須交錯的青灰牆體上。遲遲抬起的桃花眼中,一抹新綠急急掠過並瞬息來臨,他都來不及張開雙手,身體就被對方重重撞擊了一下。
穩穩落在他懷中的人兒隻緊緊揪起他的衣領,關節分明的食指顫抖得很厲害。而那簌簌落下的淚珠,很快就弄濕了他的衣襟,直教他的心頭再次刺痛難耐。
“小狐狸……”
“究竟誰更狡猾?所有的一切都被你神鬼不知地偷走了,眼下居然還敢倒打一耙地不要我?”
哽咽的控訴中,滿滿盡是用霸道掩飾得委屈。她根本不給人家辯解的機會,冰涼而濕潤的唇瓣印著對方鎖骨,張口就咬了下去。直到口腔腥甜一片,也未有鬆開的打算,還發了狠地用力吮吸著他的血液,並盡數吞咽下喉。這架勢,仿佛要將所有的委屈都化作報複的氣力,連換氣的工序都減省了。
這下,許宸反而被她嚇得有些不知所措了。雙手猶豫著抬起,半天不知如何落下。直到鎖骨上的傷口再度加深,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後果,溫柔撫上了她的長發。
在他看來,至少這一處是真實的。足以讓自己那顆忽上忽下的心,須臾得到安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