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雨雪晴霽 第77章當年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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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的羲城街道異常反常,就好似一條奔騰了幾萬裏的溪流,疲累得波平如鏡。涓涓流水蜿蜒於疏密有致的樹影裏,卻不知暗湧幾許。空寂中惟晚風搖曳著樹葉簌簌作響,仿佛在呢喃著白日的那一隅喧囂與繁忙。
饒是坐落於市中心的凱茵源,也僅道路兩旁的路燈稀稀拉拉地亮著暖光,吸引著三兩隻奮不顧身的小小飛蛾,小區內的燈火卻是所剩無幾。它靜謐得恍若安然入睡的少女,既無嬉鬧也無夢囈。
於是,小區中央一棟灰藍色建築物的十七樓零七室,通明的燈光顯得異常刺眼奪目。
其中一個淡淡米黃色為主色調的臥室裏,米白色的清素大床上,一位身著居家服的女人平鋪著雙腳坐得筆直。抬眼看向一旁默默工作的時鍾,長長噓了口氣。
此刻早就已經過了放學的點兒,就算路上堵車什麼的,要回來也該回來了。
換作從前,哪怕自家小丫頭遲到半刻沒見回來,她也是會過度擔憂的。也不知究竟是這幾日的幾次“失蹤”讓她開始習慣,還是對方今日的震撼表現使她恢複清醒,竟毫無壓力地接受了對方的獨自成長。默默地,她便收起了所有的擔心與緊張,連心疼都努力嚐試著表現得異常隱晦。
畢竟,那份孤冷與驕傲,在她們初初見麵的時候就存在了。那是小丫頭的骨子裏帶出來的,如今再如何變得柔和,也是不可能被剔除的。
那些根本沒有機會參與的成長裏,小小一個丫頭到底都經曆了什麼,她覺得自己根本無法想象。而眼下,她就更沒有資格指摘其對錯了。
緊了緊手中早就被她握得有些發熱的遙控器,目光再度轉向牆上的電視機。
寬大的屏幕上高清地播放著好幾年前的一部泡沫劇,這個時候正輪到男二號上場了。
明明挺帥氣挺溫柔的一個男人,卻著了一身違和的黑色裝束,麵色清冷地站在光禿禿的山頂高處。柔柔的目光始終垂落在不遠處的廣場上,那兒正在舉行一場聲勢浩大的婚禮,新娘正是他在默默祝福的心儀女孩。
“嘁,真狗血!”
極為不屑地撇了撇嘴,她根本沒有發現自己現在的語氣完全和自家丫頭的嫌棄如出一轍,竟還在心裏對眼前這爛熟於心的惡俗劇情吐槽不止。
這女一號太可笑了,人家都付出了那麼多,居然到最後才不尷不尬地送上一麵“你是好人”的錦旗。那怎麼不在付出之前幹淨利索地頒發呢,不還是把人家當備胎嘛!
還有這腦殘男二,都被甩了還說什麼“隻要你幸福就好”。既是識人不明,又是自賤輕薄,活該淪落到這孤影自憐的下場。
至於下麵的那個男一號,就更扯淡了。如果不是導演的金手指,就這人渣一樣的性格,誰受得了?
嘖嘖,這一個個,腦袋裏果然是塞多了泡沫啊。
當她完成了這麼一項百無聊賴的吐槽工作,所有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之前的忡忡心事上。還是不免長長輕呼一聲,“啊……怎麼辦啦……”
隨手將遙控器往床上一丟,雙手不由得環抱住那對高高蜷起的長腿,清秀的臉蛋上堆滿了愁雲慘霧。焦灼不安的兩道目光,不時飄落在側邊的房門上,神色無措。
原本還在南方旅遊的自家母親大人,眼下正坐在客廳靜等小丫頭回來呢!
雖然,早在知曉賽事被安排了直播的時候,她就想過此刻的棘手境況。隻是心裏多少存了僥幸,畢竟本次活動僅限於羲城範圍。
不料,前者不僅很快收到了羲城的各方消息,還將行程安排得如此緊湊。如此猝不及防地歸期,當然打得她措手不及咯。
事實上,今日挑戰賽的消息,正規的相關新聞根本還未公布。對方的消息來源隻能是網絡上漫天紛飛的小道消息了。那些各種版本的胡謅亂侃,褒貶不一,真假就更是難辨了。
可饒是如此,對方僅憑著它們圍繞的對象是自家小丫頭,不管真假就取消所有行程,買了當時的最早航班就風風火火地飛回來了。甚至到家都沒有通知她去接機,其迫切心情,由此可見一斑了。
“花兒……”
半掩的房門外突然傳來自家母親大人的一聲呼喚,竟嚇得床上的她一個激靈又坐得筆直。心知想繼續潛水裝死也是不可能的,急忙應了一聲,“媽媽……”
頗為為難地翻身下床,蹬著一雙粉綠色的拖鞋,慢吞吞地走出了房間。遠遠先抬頭看了眼牆上的時鍾,再三確定之後才長長舒了口氣,繼而快走兩步來到沙發旁。
“時間不早了,房間也已收拾妥當,您還是先休息吧。”
“不著急……”泉水般清澈甘冽的聲音涓涓而出,端坐於沙發上的女人拍了拍身邊,繼續玩弄著手腕上的翡翠手鐲。
那一頭青墨的短發自然蓬鬆著,發間別著一個精致的鑽花發卡,將那些細碎的額發收拾得幹淨。顯露於外的額頭光潔無紋,看不出半點歲月的痕跡,倒是低垂的眼角拉出了一條並不太明顯的魚尾紋。微紅的下眼瞼旁,一顆“星子”點出了與生俱來的多愁善感。
雖已人過中年,可她的皮膚保養得很好,白皙而圓潤。這一身紫色旗袍,將其光潔的膚色襯得愈發白皙,唯一的首飾就是她指尖摩挲的那枚細膩通透而顏色鮮陽純正的素雅手鐲。
如此雍容華貴的婦人,便是淩璐華了。
而站在一旁的這位,正是暗自慶幸百裏諾夕沒有回來的喻淩。她並沒有依言坐下,隻麵色複雜地看著眼前喜怒不辨的自家母親,片語不發。
怪異的安靜流淌於空氣中,倆人都隻聽到牆上傳出細微的“嘀嗒”聲,以及彼此的淺淺呼吸聲。
終於,淩璐華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抬頭看向自家閨女,一如往常的柔聲細語,“結婚幾個月了,我知道花兒一直都是抱著希望的。卻不知道,我不過才出門半個月,竟已經都布置妥當了。”
“呃……”
“別‘呃’了,”一個抬手,她直接打斷了喻淩的思索,轉而拋出了個新的問題,“回來有些日子了吧,為什麼不一早告訴我?”
當年生活困頓,她同三個孩子卻生活得開心快樂。後來呢,就隻剩下了喻淩一個與她相依為命了。可誰知道,即便這麼多年過去,她從來都沒有真的放棄過。
“媽媽,我們不是不想告知你,隻是……”欲言又止幾番,喻淩最後還是隻搖了搖頭,並無從解釋。
雖然小丫頭什麼也沒有說,但喻淩知道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準備好麵對他們。
十年,可是一段不短的歲月啊!她既詫異自己的接車,更從始至今都不曾過問過母親的近況,以及家中唯一男孩的去向。
迎著淩璐華投來的問詢目光,喻淩終於還是妥協了,挨著於身側坐下。不動聲色地吐了口氣,隨即換上柔和的微笑,親昵地圈住她的胳膊,腦袋便順勢靠在了對方肩頭。
“媽媽,夕夕她……”
“我知道,是回來參加高考的。想來,如果不是遇到了非如此不可的境況,她也不會回來吧?”
雖是問話,她的聲音卻很低,既聽不出埋怨也沒有帶責備,唯有無盡的悲涼。淒淒之態中,更流露出些許無法掩飾的慶幸。
短短歎了口氣,才自言自語般又一聲呢喃,“唉,太久了,真的都已經不記得他們走了有多少年了?”
不記得麼?這個世界上,誰都有可能不記得他們消失的日子,唯獨母親不可能忘了。
喻淩於年初開春之際回了一趟清水鎮,就順便把老屋打掃了一下。無意間發現那個廢棄花房的一個不起眼角落裏,整齊的碼著好些鐵盒子,其上烤漆的圖案極其相似。當時出於好奇心,還特意算了一下,不多不少,整整好十個。其中有九個已經被上了鎖,每一個鎖的款式與年歲都不盡相同,
至於那個沒有上鎖的盒子,她當然打開看了一下。裏麵裝著各式各樣的幹花枯葉,都是母親去年夏天開始從各地搜羅回來的。將滿的第十個盒子裏還有一個厚厚的信封,心下了然的她根本不需要打開翻閱也能猜測一二。
母親既做得隱晦,此刻,她也同樣隻想裝傻充愣,低聲答應道,“已經十年了……”
那個看不到一點兒希望的歲月,仿佛特別的漫長。那些拚盡全力想要留住的往昔故事恍若雲煙,不斷被時光長河中的巨浪無情推遠。漸漸地,她甚至幾度以為那將近五年的朝夕相處,根本不過一場南柯之夢,也許從未真實存在過。
隱藏在角落裏的滿滿幾盒幹花,卻在那一刻無情地嘲笑了她的自欺欺人。時間其實沒有能力衝淡一切,它隻是將一切都沉澱了而已。
是啊,十年了!人生有幾個十年?她又能再等幾個?若非此番突發意外,有生之年,她們可還有再相見的可能?
淩璐華的心情同樣複雜,卻最後隻化作一聲歎息,被沉重搖落了一地。
也不知想起了什麼,倏地側身扯過一旁的那個最新限量版,卻布滿了參次不齊劃痕的手提包。少時,從最裏層掏出一個老舊的自製布錢包。
它真的是個有些年歲的物件。且不說表麵上歪歪扭扭繡著的那個失態花型已經褪色,就是邊角都已經冒出了好些線頭並被磨得起了毛,還縫縫補補著一些針腳新舊不一的葉片。
圓潤的指腹輕輕撫過,一雙明麗的眼眸中閃爍著深沉的追憶。隻見她小心翼翼地解開那枚褪了色彩的灰白扣子,從裏麵取出一張發黃的老舊照片。
許是被回憶中的這個點兒觸動了心弦,抓著照片的手一個顫抖,它就掉落在了淺綠色的地毯上。明晃晃的燈光打在照片上,所有人物麵容都清晰可辨——這是一張中規中矩的全家福。
中間的白漆方凳上筆挺地坐著一位銀綠色衣裝的女人。略顯削瘦的臉龐上一雙濃眉大眼透著股倔強的正氣,微揚的嘴角卻掛出了溫和的淺笑。她的大腿上坐著一個頭發枯黃的紅衣小女孩。五官平平,惟一雙大大的眼睛閃爍著與其年齡並不相符的如霜清冷。
女人的右側還站著一個紮了馬尾辮的粉衣大女孩。枯瘦的雙手拘謹地捧著花束,雖麵色乖巧可人,笑容卻頗顯局促。左手邊還有一個個頭稍小一些的小男孩。他的右手緊緊抓著小女孩的衣擺,雙眼眯著淺淺微笑,安靜地看向她的側臉。
“唉……都走了啊……”
那倆孩子,一個接著一個走得那麼義無反顧,這麼些年竟是半點兒消息也無。
不等喻淩有動作,淩璐華便抬手攔住,親自彎下腰將它寶貝一般拾起。指尖習慣性地從每一個小小臉龐上劃過,眼底閃爍著十年如一日的牽掛與羈絆。
最後的目光隨著指尖定格在了那張清冷的嬌小麵容上,顫抖的聲線布出鮮見的絲絲埋怨,“小丫頭,真狠心哪……”
“媽媽……”喻淩心疼地扶著她重新坐好,垂眸同樣看向她手中這張十幾年前的舊照片,往事一幕幕再次浮上心頭。
曾經有多幸福,那個猝不及防的離別就帶了多深的刺痛。所以,她們的回憶始終帶著傷,每一聲幽幽歎息都如一場浮生長夢,一念一殤。
既自身都無法釋然,又何以安慰其他?那些安撫之語,喻淩根本無法啟齒,隻低聲陳述了一句,“小丫頭,一個人,應該吃了不少苦……”
這個事實很殘忍,輕易就勾出了彼此掩藏在心底深處數年的負愧。是的,從絕望的那一刻起,她們便對小丫頭的存在三緘其口,誰也不再提及過往,也不再抱有任何希望,至少表麵上如此。
生活便是如此,現實的殘忍既然已經無法改變,便隻能選擇忍受。
“唉……當年之事,怨我……”淩璐華突然抬起頭,投入窗外夜色中的目光突然變得深遠而毫無焦距,歎息一聲又自責一寸。
許多年沒有見過她這副黯然神傷的模樣,喻淩的一顆心突然被揪得生疼,張開雙手就抱住了她。
“媽媽……一切都過去了……”
是啊,人能回來就好了。怨或不怨又能改變得了過去嗎?
淩璐華拍了拍自家閨女的肩背,柔聲問詢道,“這麼晚了,小丫頭恐怕不會回來了吧?”
“我打個電話問問吧。”
喻淩吸了吸鼻頭,直起身子就要去房間拿手機。不等她站起來,淩璐華便伸手壓下她的肩頭,輕拍兩下,搖頭拒絕了。
“算了,大家都忙活一整天了,早點兒休息去吧。”
看著自家閨女聽話地點點頭,又默不作聲地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淩璐華對喻淩的愧疚又深了幾分。
她一直覺得自家閨女是個聰明的孩子。即便從小就在單親家庭裏成長,卻也比別家的孩子更懂得愛。無論是對待那個不苟言笑的小夥子,還是性子清冷的小丫頭,總是比誰都更有耐心。
自小丫頭到來以後,家裏就多了好些溫暖與歡笑,清貧的日子也因為他們三個孩子的存在而變得異常幸福。
如果當初的一切都不曾發生……
可惜,這個世界從來沒有如果。就好似在她的婚禮當天,她們都懷抱著僥幸的奢望期盼了一日,可所有的等待都最終隨著婚禮的落幕成了鏡花水月。
“嗬……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