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徐有貞獄中泄憤 玲瓏手宮內寬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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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易主之事,早已傳遍了大街小巷,民眾議論紛紛。林書等人聽聞,無不駭然,任謙所觀星象,竟如此準確。
百姓中皆有猜測太上皇是奪位的,但逯杲等人率領錦衣衛在京城奔走,有散播此種言論者,皆死無葬身之地。因此人人噤若寒蟬,不敢妄加揣測。
一夜之間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林書想到了於謙,忙去找於謙,詢問緣由。
於謙見林書匆忙趕來,也不惱也不憂,亦無慮色。
“太上皇篡位,陛下已被軟禁起來,這天下如今是他的天下,朝廷是他的朝廷。徐有貞等人治國,百姓危矣。”
林書道:“既是如此,大人可有辦法?若是石亨曹吉祥等人當道,必將大肆斂財,民不聊生。”
“廉頗未老,尚能飯,可我已老了,無計可施。林書,你若為地方官,便造福一方百姓,你若為京官,便佑天下黎民。我老了,做不動了。你們年輕人,該擔起這個責任來。”於謙雙手背在身後,語重心長對林書囑托道。
林書還要說什麼,於謙道:“走吧,林書,快走吧,不要再來了。”
說罷進了內院,林書想再說什麼,頓覺啞言,言語實在貧乏無力,遂轉身告辭。
石亨等人上位後,黨同伐異,同於謙交好的人一律被罰。於謙和大學士王文也下獄,以謀逆罪論處。王文不堪此等誣陷,要為自己辯白。於謙笑道:“亨等意耳,辯何益?”
主審官將此事報告給英宗朱祁鎮,他聽後猶豫道:“於謙此前,的確有功啊。”
徐有貞怕皇上遲疑,進言道:“不殺於謙,這皇位坐的無名。”
朱祁鎮這才下定決心殺了於謙。受於謙之事牽連的,還有朱驤。現由逯杲任新一任的錦衣衛指揮使。在朱驤治下,錦衣衛尚且寬厚,少酷刑,免濫殺。到了逯杲手中,儼然已是個閻羅殿。
於謙已知自己必死無疑,在獄中寡言罕語,一副將死之人不是自己的姿態。
皇上下旨抄家,於謙的私宅破舊,家中一個銅板也沒有。隻有正室緊鎖,打開看時,裏頭唯有皇上賞賜的一件蟒衣,一把寶劍。負責查抄的錦衣衛當下流出眼淚來,捧著蟒衣道:“朝廷失去了一個清白好官,失去了一個忠臣啊!”
林書見貼告示的在牆上貼有關於謙的告示。大意是說於謙意圖謀反,判死罪。林書當即怒不可遏,撕下告示道:“這樣一個好官,都被誣陷判死罪,皇上真是不長眼!”
“你幹什麼幹什麼,小心把你抓起來!”
林書道:“說錯了麼?是非不分,黑白不明,不就是個昏君!”
其他百姓也紛紛附和,都道於謙大人一定是被冤枉的,那兩個官兵平日裏也知曉於謙的清廉,隻能灰溜溜逃走。
林書不能讓於謙大人蒙受冤屈,要到監牢裏去看於謙。可是於謙是重犯,尋常人等根本不能進去。林書沒辦法,隻能幹著急。每日都去監牢外等消息。
於謙在獄中氣定神閑的樣子,讓前來看他的徐有貞有些憤怒。
“馬上就要死了,你還能這麼自在的吃飯。於大人好興致。”徐有貞坐在他的麵前。
於謙笑了,夾一點鴨肉放在碗裏:“為官多年,向來不顧飲食,隨便什麼都吃。如今什麼也不用做,發覺這牢房裏的飯菜比我平日裏吃的還要好。自然胃口好。徐大人要不要嚐嚐?”
徐有貞拿起一雙筷子,挽起袖子,將筷子倒立在桌上輕輕敲一下弄齊整,也夾了一塊鴨肉吃起來。吃罷道:“於謙,我知你清廉,知你對百姓好。我在黃河治水的時候也是一腔熱血。但你太剛直,太光輝,你容不得我。”
“我誰也容得,隻要於百姓有福,我都容得。況且一切事情從來都不是我說了算,陛下若是容得你,百姓若是容得你,自然不是我能阻止的。”於謙說罷依舊不緊不慢地吃飯。
“不論如何,你已然是階下囚了,而我,必將比你更厲害。”徐有貞大笑起來。於謙則笑而不語。
徐有貞見他不曾發怒,亦不曾悲傷,心裏不過癮。道:“你可知你護著的那位朱祁鈺,在陛下複位那日聽聞有人謀反,第一句話是什麼?”
於謙不慌不忙地問:“大人但說無妨。”
徐有貞靠近於謙,在他麵前道:“他問,‘是於謙麼’?哈哈。”
於謙聽此話,手抖了一下,徐有貞大笑著扔掉手中的筷子,站起來道:“於謙啊於謙,枉你清白一世,誰也不信你,皇上不信你,朱祁鈺也不信你。你就是一條狗!”
於謙緊緊抓住手中的碗,徐有貞終於放肆的笑起來,他從未覺得如此開心,似乎把此前於謙對自己的壓抑都發泄出來一般。殺死於謙並不能讓他快樂,扳倒於謙也不能讓他身心舒暢,他要淩辱他,從精神上摧毀他,他想要看見於謙抓狂,這樣他才算真的贏。此刻,他心滿意足,就是這樣一份失望與恐懼,流落在於謙的臉上,顯得他如此狼狽而可憐。
於謙最終把碗放在桌子上,夾了點菜,又端起來,恢複了氣定神閑,徐有貞才開心沒多久。於謙道:“百姓信我是清白的,我便無悔。此生無悔。”
徐有貞道:“他們信你又有何用,你就快死了,誰信都沒用了。哈哈!”說罷徐有貞像乘風一般快意自在地離去,這真是他有生以來最開心的一天了。
藍棋留在此處看守。待徐有貞走後,他對於謙道:“於大人。我”
“沒有於大人,這裏隻有於謙。”
藍棋正要說什麼,卻見兩人過來。“司徒逸?你們怎麼進來的?”
“要進這裏,對我們來說不難吧?”司徒逸反問。
於謙發現了他們,正是此前每年看望自己的那兩個人。
原來他們二人是來救於謙走的。藍棋本來就十分敬佩於謙,有意放他走,如今司徒逸兩人來了,正好可以帶他離開。藍棋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當不知道。
司徒逸跪下道:“請於大人跟我們走吧!後半生我們自能供養大人衣食無憂,於公子我們也會帶走,到時候隱姓埋名,不理會朝堂之事,斷不會有人找到您和於公子的。”
於謙卻拒絕了。他道:“我一生清白,逃走豈不是坐實了謀反之罪?況且我已到了這般年紀,不想折騰了,你們先走吧。快點離開這,不用理會我。”
“大人,我們不能看著您死啊!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帶您走。”
“若是執意如此,便是害我。我便在這自盡。”
“大人!”司徒逸心裏著急,於謙仍不願意。
他們不好勉強,道:“那大人可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於謙沉思道:“小兒年幼,被發配龍門,還望二位,多多擔待。”
司徒逸應下了,於謙站起身,手背在身後,望著窗外,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仍舊把眼睛睜得很大。他已須發半白,卻依然昂首挺胸。窗外的風吹進來,寬鬆的囚服微微浮動。
司徒逸見他如此決絕,本要走,卻又抱著試試的心態問道:“大人果真不願意走麼?”
於謙沒有回頭,輕輕吟起自己年少之時所作的一首《石灰吟》來,那渾厚低沉的聲音在監牢裏回蕩: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司徒逸被深深感染,連藍棋也感到震撼,不忍去看於謙的背影。
司徒逸在於謙身後,掀起長衫,恭敬的拜了一拜,叫了句“於謙大人”,領著小師妹離開了監牢。
於謙在這監牢裏,此後一句話也不曾說過。
藍棋道:“武林之中,可稱俠者,祝亭雲也。朝堂之上,可稱好官者,大人也。”
待到於謙斬首之日,陰霾四合,天下冤之。
林書等人站在樓上,正對著於謙,於謙不曾看見他。同林書他們在一起的,還有司徒逸和他的小師妹。
林書同他交談起來,司徒逸隻言於大人對自己有恩,特來送行。
“今年頗不太平似的。一時間江山易主,祝盟主死了,於謙大人也要含冤而去。”林書歎道。
任謙道:“命如此,亦,亦說不清也。”
此言一出,在場之人無不傷感。於謙既至,監斬官是石亨的人,迫不及待要行刑。然天氣詭譎,劊子手亦心驚膽戰,道:“此舉恐是有違天意,日後怕是要遭天譴。”
監斬官也有些害怕,但若不斬於謙,便是違抗皇命,因此一狠心下令斬首。場下百姓無不哭泣的。有人上前要阻止,逯杲派了錦衣衛來維持秩序。誰也無法上前。
司徒逸等人在樓上亦不忍看,手都要將桌子拍爛了。於謙抬頭時看見了林書,林書以為於大人可還有什麼要說的。誰知於謙隻笑起來,那笑容和祝亭雲當日在監牢裏對自己笑的如出一轍,林書的心像被釘在了柱子上,動也不能動。周圍人的哭聲也聽不見,劊子手落刀的聲音也聽不見。隻見人群緩慢移動,越來越模糊。於謙的鮮血濺在台子上,安安靜靜。林書的眼睛一黑,昏倒過去,旁的什麼也不知道了。
於謙之死,《明史·列傳·五十八》中記載如下:
死之日,陰霾四合,天下冤之。指揮朵兒者,本出曹吉祥部下,以酒酹謙死所,慟哭。吉祥怒,抶之。明日複酹奠如故。都督同知陳逵感謙忠義,收遺骸殯之。逾年,歸葬杭州。
林書醒來時,任謙阮中琴等人都在,司徒逸也在。
他不知何故,見他們在眼前,聽不見他們說話一般,隻見他們嘴唇在動,約莫有一炷香的時間,才漸漸能聽見些聲音。
阮中琴問林書病情,司徒逸道:“並無大礙,他不過一時刺激太過,氣脈受阻,待他自個兒調養過來便可。”
因司徒逸此前在寧城頗有名氣,阮中琴遂安。任謙等人仍舊不放心。阮中琴道:“任公子且寬心,司徒神醫醫術高明,他說無事,必然是無事。”
阮中琴此言稍安眾人,至晚間林書已能聽見他們的說話聲,回轉過來。於謙既死,人死不能複生,屋內人莫不歎息。
司徒逸見林書已痊愈,起身告辭,問其故,言送於冕公子。眾人憶起於冕公子發配龍門,其妻張氏發配山海關。於謙大人一世清廉,付玉箏道:“此去路上必缺盤纏,無銀錢於押差買酒吃。到了龍門,亦不知何日能返。這裏有兩份銀錢,各黃金五百兩,並瑣碎銀子二百兩。這黃金司徒公子帶在身上,銀子分時付與於冕公子。至到龍門,以黃金上下通融,可給公子尋個輕便差事,亦有餘資。於夫人亦如是。”
司徒逸謝過,又感付玉箏不愧是商門之女,打點盤算皆考慮到了,自愧不如。付玉箏同阮中琴因是閨門女子,付玉箏有孕在身,遂不能送行。
次日司徒逸並小師妹,林書任謙四人去送於冕。
於冕與張氏同日出發,此去之後,恐難再見。分別之時於冕緊握著張氏的手。押差亦感動,不曾催促。
林書見此情此景,吟道:“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然不可長久逗留,總要出發,張氏先走,於冕在後流著眼淚哽咽喊道:“娘子萬望保重身體,勿以於冕為念!”
司徒逸另小師妹暗中保護張氏,自己則暗中護送於冕。兩人離去,不在話下。
於冕同張氏分別之情,頗觸動林書,任謙亦低頭不語。二人回時一路無話,世間離別常在轉瞬之間,都道無常。恐此次離別,再無重見之日。方知人尚在時,需好好珍惜才是。奈何生離總苦於死別。人死了,便知是命,年歲久了也能釋懷。然活著不能相見,終是苦痛。人生短短數十年,有多少時日總和心中所念聚少離多。
朱祁鈺被廢為铖王幽禁在西苑,正如當年他將朱祁鎮幽禁在南苑一樣。
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再無力寵幸任何人。李惜兒也在後宮之中,曹吉祥見李惜兒容貌可人,此前在朱祁鈺身旁,不曾得手。如今朱祁鈺大勢已去,而自己是擁立新王的功臣,在後宮權力日盛,見了李惜兒,少不得輕薄。
一日曹吉祥命人帶李惜兒到自己住所,要行男女之事,李惜兒不從,曹吉祥一巴掌甩在她臉上,罵道:“不過是個下流女人,伺候了幾天皇上,就真把自己當皇妃了?”
李惜兒被打,一個趔趄撞在幾子上。臉上火辣辣地疼,她反倒蔑笑起來,瞪著曹吉祥道:“一個閹人,也想行男女之事,我怕您,無福消受。”
曹吉祥是個宦官,李惜兒這話可謂一針見血,刺痛了他心中隱秘所在。為證明自己,使出許多辦法折磨李惜兒,其間諸多殘忍行徑,實難述說。
李惜兒不願受此折磨,情可一了百了,總好過如今生不如死的日子。
正要投井,卻被人拉住,此人是誰?卻是玲瓏手。
李惜兒不認識他,問道:“你是何人?攔我作甚?”
“常言道:‘好死不如賴活著’,你生的這麼好看,卻要自盡。看來不是天妒紅顏,是紅顏不願活。”玲瓏手靠著一顆老槐樹,望著李惜兒。
“我死我的,與你何幹?況且此是內宮所在,你非閹人,如何能進來?”李惜兒本一心尋死,玲瓏手的話又讓她生氣,卻不似之前那麼想死了。
“天底下,就沒有我去不了的地方。”他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又道:“不就是被欺負了,還尋起死路來。我來這,就想偷點寶貝走。誰知看見你在這尋死。我心善,救你一命,你如何不謝我?反倒質問我。”
李惜兒見眼前人伶牙俐齒,也不爭辯,細想他的話,突然有了主意。問道:“你既能進宮盜財物,必然也能出宮。若是你能帶我走,我也有財物可給你,如何?”
玲瓏手笑起來,問道:“如今不想投井了?世人都道風塵女子多聰慧。姑娘果然不是一般人。你有多少寶貝可以救你自己?”
“你想要多少?”
玲瓏手伸出一根指頭,李惜兒問道:“一千兩?”
“姑娘在春玉樓,多少五陵年少一擲千金,難不成姑娘這等花容月貌,青春年華,隻值這區區一千兩麼?”玲瓏手說罷搖搖頭。
李惜兒知他胃口大,便道:“我在春玉樓,瞧著風光無限,可多數給了鴇母。自己留下的屈指可數。這些年的體己,也不過萬兩,你若是要,全部給你便是。”
“你果真隻有這麼些了麼?”
李惜兒不看他,道:“你若是不信,自個兒走便是,隻有這麼多,你若不願意,我亦不求你。”
玲瓏手本想詐她,奈何見李惜兒不願多給,想著有總比沒有好。萬兩已然是巨款,夠玲瓏手用好一陣。當即笑道:“逗你玩,既然如此,那便走吧!”
“我們究竟怎麼出去?”李惜兒試圖逃跑過,但大內森嚴,如何逃得出。
不容李惜兒多想,就被玲瓏手點了穴道。醒來時已在宮外一出荒野上。
玲瓏手坐在一旁,李惜兒倒在地上,她撐著自己起來,手上一個九轉銀鈴鐲作響。玲瓏手道:“這鐲子瞧著也不錯。”
李惜兒忙捂住道:“除了這,餘者都可以給你。”
玲瓏手覺得有趣,調笑道:“喲,哪個情郎送的麼?這樣在意。”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她已經不在了。這鐲子如何也不能給你。”李惜兒越發堅定。
玲瓏手也不是無情之人,遂罷。又道:“你這模樣是可以算得上絕色,可惜我對你沒興趣。不然你就危險了。廢話不多說,銀子先存在你那,我若是缺錢便去找你。萬兩銀子我哪帶得走。你可記著,莫不認賬。”
“你好生狡猾,若是如此,日後我所積便全是你的。”李惜兒亦不是吃素的。
玲瓏手倒很欣賞她,道:“你的確精明,我都不如你。你若是不想給我,自己花掉也成。這麼多錢,一時半會也花不完。”
“我若是猜的不錯,你是盜俠玲瓏手?”
“眼光不錯嘛!怎麼看出來的?是不是被我標誌性的風流倜儻給折服了?我就說我不要長得這麼帥嘛,太容易被發現了。”
自戀——這是李惜兒心中的真實想法,可是她卻道:“能自在出入皇宮,又如此愛錢,除了玲瓏手,沒別人了。”
“我可以當你在誇我。”
“我很好奇像你這種男人,會喜歡什麼樣的女人。”
“別說了我不喜歡女人。”
“噢?那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
“嘿,我發現你這個女人,奇怪的很。一上來別的都不問,單問我喜歡什麼樣的?怎麼?你看上我了?”
自戀——李惜兒腦中眼前又一次飄過這個詞。“我長在青樓,對男女之事很感興趣,所以問問。”
“你可是老手了,還問我?”
“閱盡天下男子,也不錯。”
玲瓏手竟然哈哈大笑起來,在這片曠野上,玲瓏手難得如此爽朗道:“我喜歡聰明的女人。”
說罷玲瓏手又不見了,他總是如此來去匆匆,不提防什麼時候就出現在了什麼地方。
李惜兒雖脫離虎口,又該去何處呢?她本是風塵女子,風月場上賣笑生活。自己逃出來,定然不可再操此業。須遠離京城,他處謀生。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郊外山坡上一片澄黃,遠遠看見護城河水像琥珀凝在那裏,她從未像現在這樣看過京城,京城實在太遙遠了。它安靜還是喧鬧,大還是小,都遠遠地離她而去。李惜兒自言自語道:“現在該是吃晚飯的時候了,往常這時候我才剛起來,總是沒有盡頭的尋歡作樂,現在脫離出來覺得外頭的世界,真安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