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雪墳頭賦壯詩 紅裙坊前立豪語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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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泰七年臘月初一,祝亭雲被淩遲處死。當天大雪紛飛。為顧其尊嚴,所有江湖中人都沒有去看,那天真是安靜,狗也不曾吠。據說祝亭雲臨刑時不曾叫喊,全程慨笑,笑聲經久不散。
    據說那日行刑的人換了幾波,主刑都險些瘋了。
    沈燕陽林書等人將其所削骨肉收集起來,林書摸著那一片片的肉,手一直在抖,好幾次都撿不下去了。這是一片片的人肉啊!
    幾人把他安葬一個山包,山上樹木鬱鬱蔥蔥,那旁邊還有一條小河。行人不多,不會有廝殺爭鬥,那裏很安靜,還可以看看這錦繡山河。
    一連七日,沈燕陽林書等人守在墳前。林書就在墳前教沈燕陽招式。他不會武功,可他是一個好老師。他將平雲飛燕畫出來,並附上了要點,也成了一本小冊子。平雲飛燕行雲流水,整個過程幹脆利落,重要的地方在腿上,不僅要力量大,更要速度快。
    沈燕陽得了祝亭雲的功力,學起平雲飛燕來進步神速。林書在一旁看著,覺得招式力量都不錯。沈燕陽也不是平庸之輩,即已學得這一招,又有林書指點,也能化為己用了。
    今日是祝亭雲頭七,京城一連下了七日的大雪,今日才停。沈燕陽拜別祝亭雲就要走,林書道:“沈掌門要去哪裏呢?”
    “我一直都沒什麼爭鬥的心思,但如今盟主已去,我須回到武林,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去擺平,我不能袖手旁觀。”沈燕陽說罷要走,卻又想起什麼似的,對林書道:“林書,早點離開吧,不要走江湖,江湖不像你所想的那樣自由。”
    說罷沈燕陽抽身而去,林書一個人坐在地上,地上有許多積雪。他想起叔父也曾經勸自己不要牽扯進江湖。
    叔父讓自己快走,鐵扇也讓自己快走,如今沈燕陽也這樣勸自己。他不知道是不是該走,叔父死在簡素心手上,自己真的可以走嗎?林書早就沒有了選擇,他一直在走,可是卻離江湖越來越近。他有點疲倦,可是他沒有回頭路。
    林書在祝亭雲的墳前坐了許久,也不覺得冷。四下無人,他聽風吹過鬆林的聲音,那聲音渾厚又蒼涼,仿佛能看見海邊,寂靜的夜裏海浪一陣陣。今夜初八,本是吃臘八粥的日子。墨色天空還有一彎明月,照著滿地積雪,鬆林因月光雪色而變得清遠高俊。偶爾會有點響動,許是鳥吧,撲騰翅膀震落一兩團鬆林上的雪,瀉沙似的落在地上。
    林書一身白衣,頭發用白布條挽起來。他將酒連斟了三杯,倒在祝亭雲的墳塋前。從腰間取出一支簫吹起來。那聲音嗚咽愀然,同那風過鬆林的聲音相配。簫聲像空穀的哭聲似的,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陣一陣的哽咽。樹上的麻雀都聽不下去了,成群地飛走,隻撲落許多雪團。林書一邊吹簫,一邊掉眼淚。自古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遠遠地有輕輕的腳步聲傳來,來人披了件月白色的鬥篷,撐一把描著紅梅的傘。走近來時,才看得出是阮中琴。
    她走到林書麵前,林書正背靠著墓碑吹簫。林書知她來了,也不曾抬頭,她跪在地上,撐著傘,天上又紛紛地飄起雪來。她一句話也沒有說,眼淚也掉下來,滴在林書的簫上,林書方停下。
    林書這才問道:“你怎麼來了?”
    “我知義兄在這裏,天冷了,來看看你。”阮中琴溫柔道。
    林書沉默起來,這裏多安靜,一個人也不會有。
    阮中琴知他有心事,也坐下來,同他並排,將傘放在一旁,任雪花飄落在身上。慢慢道:“寧城發大水的時候,爹爹本可以逃,可是他沒有。他說他是寧城的父母官,他不能就這麼走了。爹爹救了幾個百姓,最後不行了,拚死救出我來。他說,就算他這次活下來,他也會永遠活在悔恨之中。救一個算一個,即使死了,心中也無憾。此前我總繞不過這個坎,隻是如今,我能釋然了。”
    “為何?”
    阮中琴抬頭看看天,又看看祝亭雲的墓,道:“爹爹和祝盟主選的一樣。身為盟主,祝大俠沒有選擇。他當然可以逃,可以領著武林中人和朝廷作對,可是那樣隻會死更多的人,隻會有更大的犧牲。如果他一個人逃了,他不會原諒自己,就像爹爹作為一個父母官,有他的使命一樣。世上有許多事都可以選,你可以破罐子破摔來一個魚死網破,也可以不聞不問苟且偷生。但是最好的選擇,是站出來承擔。祝盟主所做的,讓我敬佩,也讓我理解了爹爹。他們都有自己的責任,每個人能走自己想走的路是一種能力,而走自己該走的路,則是一種責任。扛起自己的責任,就是承擔。”
    林書聽阮中琴說話雖慢,卻又沉穩,這同往日裏那哭哭啼啼的阮小姐判若兩人。不過她的一席話,卻寬慰了林書。林書道:“我也有我該走的路。”
    阮中琴微笑著點頭,道:“義兄有義兄的路,中琴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林書這才釋然,起身又敬了祝亭雲一杯酒,鄭重地跪下拜了三拜。阮中琴亦如是。
    眼前的山水明月,還有積雪,林書的身上雪微化。當下林書心中頗有些感慨,作詩一首以告慰祝亭雲:
    孤身赤膽赴牢關,拂袖空餘白骨還。
    豪傑何須高塚起,一輪明月照青山!
    阮中琴聽罷此詩,深感慷慨大氣,形容祝亭雲再合適不過了。兩人踏雪而還,林書撐著傘,雪地裏亮堂,不用燈也瞧得見。
    望著他們離去背影的,是鐵扇。他們也已聽聞祝亭雲的死訊,急急地趕來。碰見沈燕陽,方知埋在此處。待他們到的時候,林書和阮中琴正坐著。鐵扇要上前,禦劍飛鴻攔住了她。待他們走後才出來。
    禦劍飛鴻在墳前跪下道:“祝盟主,我們五鬼曆來不被名門正派所重。然您是例外,您有胸襟,也有膽識,一直以來,我們對您頗為敬重。黃泉路上好走!請受我們五兄妹一拜!”
    說罷五人都跪下,深深拜了。其他人要走,鐵扇卻望著林書離去的地方發呆,和尚道:“你是在看那小子吧?別看了,我看他跟那姑娘談得來。人都走了,再看無益,趕明二哥我給你再抓個長得好看的便是。”和尚大嗓門笑道。
    鐵扇心裏頗不是滋味,禦劍飛鴻道:“不過才見過幾次麵,過不了多久就能忘了。”
    “可是,”鐵扇還想說什麼,月音娘子道:“小妹,林公子心善,是個好人,可是他跟我們不一樣,江湖路不適合他。他隻合該找個閨秀,過他的安穩生活。我們和他之間,隔著許多。江湖險惡,你舍得把他牽扯進這無止盡的漩渦中嗎?”
    鐵扇這才不說話,望著那離去的腳印,停了許久道:“那我們,走吧!”
    跛子道:“此去天山,我們五人閉關修煉一年,再出山時,便可大增功力。豈不美哉?”
    五人離去,消失在茫茫大雪裏。江湖朝野都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中,這平靜的樣子地下,又藏著更大的波瀾。
    京城入了臘月,一片歡樂祥和,家家戶戶都在籌備著新年。鄭尋的四合院裏頭有幾株梅花,冬日裏開得正好。一切似乎都好了,國泰民安,沒有武林殺戮,也沒有政治陰謀。
    朝中事務繁雜,景帝朱祁鈺皇子早夭,再沒有皇子。京城名妓李惜兒似乎深得他的喜愛,一時間風頭無兩,縱情聲色,身體狀況大不如前。
    任謙本打算回華陰,林書道:“已近年關了,天氣寒冷,路上不好走。不如就在京城待一陣,待過了元宵再回華陰。”任謙第一次來京城,倒也覺得林書此話在理,便修書一封報與家中知道,留在鄭尋這裏同林書作伴。
    任謙此前不曾見過金步搖,因此對阮中琴的模樣倒不意外。
    付老板南下賣木頭去了,河道疏通,早點賣貨便能早有進賬。
    林書待阮中琴如親妹子,事事周到,亦不曾生出其他心思。
    任謙對京城不熟,林書便帶他四處轉轉,林憶年紀小,同街上其他孩子玩得歡樂,也不纏著林書。
    自祝亭雲之後,京城再沒有殺過人。人是善忘的,要活著總得忘記痛苦,人們忘記了痛苦,獲得短暫的幸福。
    喧鬧的街市並不讓人覺得吵,經曆了這麼多事有點人氣是好事。雕花馬車掛著紅燈籠時不時經過,那是貴人家的馬車。還有許多小販在街邊叫賣,四處張燈結彩,戲台上唱著熱鬧的戲,孩子們在戲台下追逐打鬧。也有坐在爹爹肩頭的孩子看著雜技表演。這座城終於再次熱鬧起來。
    任謙倒是很開心,他似乎跟個孩子似的,永遠充滿好奇。走得累了,找了個小茶館吃茶,林書跟任謙說話,任謙也沒聽見一般。他順著任謙的目光看去,原來是陳遺愛在舞鞭子。
    林書也意外會在這裏遇到陳遺愛。之前聽說陳遺愛走了,不曾想還在京城。
    誰知任謙念叨起來:“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你這是什麼毛病?念起詩來就不結巴了。”林書大吃一驚,因為任謙自小口吃,如今竟念起詩來,不磕不絆。林書沒想過他為何念這句詩,隻因他不結巴而欣喜。
    陳遺愛舞罷,有許多給錢的,林書等她弄完,去喚她過來。陳遺愛亦不曾想會遇見林書,她又是個性情豪爽的人,自小在爹爹的賭場長大,三教九流的人都接觸過,男女大防皆不在意的,爽快地和他們一桌吃起來。
    想來任謙是第一次見這般女子,陳遺愛坐下時本在他旁邊,他覺得近了忙起身換了個方位。陳遺愛瞧了,道:“我又不會吃了你。”
    任謙臉唰的紅起來,因是晚上也看不真切,他結結巴巴道:“不是,我是,是,怕,怕,”
    這任謙又結巴起來,讓林書覺得此前自己所聞是錯覺。如今隻當任謙是口吃又犯了。
    陳遺愛見任謙說話如此,一把拉過任謙的手,拉他坐下,道:“我自小如此慣了的,你們若是跟我講規矩,我倒不自在。都說女子該賢良淑德,規規矩矩,可我生性叛逆,偏不愛做個好女子。你們若是非同我客氣,便不要坐了。”
    此話一出,林書也讓任謙就同陳遺愛一道坐了。三人又點了茶,並些桃酥小食,一邊吃一邊說著許多事。
    陳遺愛離了付玉箏他們,便在京城另尋了住處,祝亭雲的事她也聽說了。如今在京城做許多雜活,也沒有固定做的,倒也能混口飯吃。
    林書勸她回付府居住,陳遺愛斷然拒絕,道:“我若去了,隻會給他們添麻煩,不如一個人,自在灑脫。況且,你義妹阮小姐整日哭哭啼啼,我同她處不來。”
    陳遺愛這話引得林書笑了,又解釋道:“義妹她已許久不哭了,況且她也不是那般柔弱之人。”
    “呶,說了吧,你們都愛向著她。”陳遺愛灌了一口茶,順手拿起桃酥餅。
    林書也不知怎麼回她,又道:“近年關了,你一個人在外,不如等到除夕夜,我們幾人聚在一處,都是無家可歸的人,一起過年守歲,豈不和美?”
    陳遺愛這才同意,道:“那你們便等著我,我除夕夜必去。”
    期間又談了許多,任謙說話慢,總插不上話。陳遺愛上身梅色紅襖,下身藍色襦裙,談至歡處,解了襖子第一個扣子,修長白皙的脖頸任謙不由自主地去看。倒是陳遺愛發覺任謙總不說話,問道:“你這般安靜麼?倒顯得我太聒噪。”
    “沒有,沒有。”任謙忙擺手,手抬起來伸開時經冷風一吹,他才發現自己手心上已經汗涔涔的。
    陳遺愛笑了,吃了一口桃酥餅,端起茶要喝,卻有來人撞了一下,陳遺愛沒托住茶杯,茶水灑在地上,好在地上不曾鋪磚,隻是一般泥地,茶杯隻沾了些灰,不曾碎。陳遺愛伸手要去撿,任謙已先撿起來了。因他胖,個子也不高,眼睛也小,笑起來隻剩兩條縫,卻有幾分可愛。然可愛形容男子終究不妥,但陳遺愛心中隻閃過這詞,脫口而出道:“你有幾分可愛。還不曾問過你名字。”
    陳遺愛對任謙笑的時候,任謙突然很緊張,問他名字,任謙道:“任,任,任,”最後那“謙”字就像黏在了嘴巴裏一般,怎麼也出不來。
    惹得陳遺愛又笑抿嘴笑了。今日陳遺愛兩邊各編了兩股小辮子,上頭又纏著紅線,底下綴著幾顆紅豆珠子。笑起來辮子同紅珠一起搖晃,輕輕從任謙眼前蕩過,任謙的心也隨著那珠子一蕩一蕩地。
    陳遺愛道:“我當然知你是人了,難不成還是神仙麼?我是問你叫什麼名字。”
    任謙終於擠出兩個字:“任謙。”
    “任謙,這名字不錯。謙謙公子,溫潤如玉,大概就是這種。我記住了。”陳遺愛玩弄著小辮子,對他們二人道:“你們從小就認識了麼?”
    三人複又交談起來。約莫坐了半個時辰,陳遺愛見已很晚了,起身告辭。林書也不留她,任謙想要說什麼,總說不出,叫了一句“陳姑娘”。
    陳遺愛才走兩步,回頭笑問:“還有何事?”
    任謙將桃酥包好,遞給她道:“我見姑娘,姑娘愛,愛吃這個,把它,它帶著,回去吃吧!”
    陳遺愛還以為有何大事,見任謙一番好意,便收下道:“謝了!”轉身消失在人群裏。
    林書見任謙還盯著陳遺愛離去的方向看,早已明白任謙心意,拍著他肩膀道:“人已走了,我看你的心也跟著走了!”
    這番打趣,任謙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躲著林書。林書笑而不語,不再開他玩笑。
    林書本是個心思細密之人,卻不曾發覺陳遺愛喜食桃酥餅。
    這世間心細之人有,心粗之人也有。然粗細不過本性,都不如有心。倘若遇見了在意的人,在意的事,心自然細起來,是為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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