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裏觸龍門。
    昔大禹治水，鑿龍門，使之分開東西兩半，兩山相對，望之若闕。
    太子要入龍門也不知道是怎麼傳出去的，全天下的人皆在仰望，皇帝卻是連下詔，務必要在入龍門前攔下太子。其令之急切，仿佛太子一入龍門便真個會如鯉魚躍龍門似的，成就真龍之身。
    皇帝怎麼想的且不說，隻說這天下百姓，似乎就是這般認為的。太子甫一出生皇帝就為他造勢，二十多年來，太子的威望也深入人心。如今一聽太子入龍門，紛紛撓撓的流言已從“太子反了”到太子入龍門成真龍之身了。一時間說什麼的都有，全天下都在翹首望龍門，說太子。
    是以，皇帝這邊舉全國之力追擊太子，那邊已有地方遺老上疏進諫，從父子，天倫方麵為太子求請，言道太子此舉非以謀逆論，兒拒父命，當打當罵。
    但也就如此了，別的犯不上，從根子上把太子舉兵之事與謀逆之舉掰扯得清清楚楚。
    且不說皇帝看到會如何，這群遺老敢言直諫，再沒有怕的了。
    孟門有天下黃河第一門之稱，水經注有雲：龍門未辟，呂梁未鑿，河出孟門之上，大溢逆流，無有丘陵，高阜滅之，名曰洪水。大禹疏通，謂之孟門。孟門，即龍門之上口也。
    傳言太子要取道孟門入龍門，太子的行蹤不知道怎麼傳出來的，如今，在天下人觀望中朝廷軍隊紛紛入駐孟門鎮，虞王率軍被韓王拒之門外。那韓王也奇怪，接了旨意滿口答應，協助朝廷大軍緝拿太子歸案，卻隻擺了人馬與虞王撕扯。
    虞王與韓王乃叔侄關係，虞王拿輩份壓人，韓王恭恭敬敬言道都是陛下分封的王爵，為聖上效命；虞王要說率軍進駐，韓王便道你是叔叔，你來侄兒倒履相迎，但沒有叔叔率兵進駐侄子封地的道理；虞王拿聖旨鎮壓，韓王裝聾作啞，又倒打一耙，他也有聖旨，他也得了聖令，他很忙，虞王你這般大軍壓境，鬧得他封地裏的百姓人人自危，帽子一頂一頂扣下來。兩個人又開始新一輪的撕扯，那陣仗仿佛隨時就能銷煙四起。
    二王對峙，箭拔弩張，孟門的情況也是如此，如同一張拉滿了的弓弦，隨時都會爆發。
    朝廷大軍入駐，江湖人士亦紛紛聞風而來，整個孟門如同大禹未治水前的那般“鴻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
    “殿下，降了吧。”再一次逃過追殺，躲入呂梁山中，江雲生忽然道。
    謝禾正在拔箭，他腿上中了一箭，原本逃不出來的，但一個黑衣刀客從天而降救了他。
    箭拔出來，箭鏇上的倒刺勾出一片血肉，血噴射出來化作血霧彌漫眼前，謝禾喉中發出一聲低吼，頸上青筋暴漲，臉色猙獰，胸口劇烈起伏。
    黑衣刀客將酒潑到他血肉模糊的傷口上，謝禾身體一陣痙攣，喉頭一陣急促滾動，啊地一聲吼叫，嘶聲吼道：“痛快！”黑衣刀客快速取出金創藥敷於傷口上，撕上一塊布包紮。他動作又快又穩，謝禾身邊的人想阻止都來不及。
    謝禾仰起頭大口大口喘氣，身上冷汗淋漓，仿佛水裏淌過一般。他的心髒在胸口劇烈的跳動，血液泵向大腦，痛感在急促加劇，可疼到極致仿佛又開出絢麗的花，他的腦海中似有煙火在綻放，燒得他頭暈目眩。
    他露出一種微醺的表情，仿佛澆灌於傷口的烈酒入了他的血液，引得他起了一點酒意。
    疼痛讓他清醒，疼痛也讓他沉迷。
    至少他還知道疼痛，死去的人卻是連屍骨也無存。
    他咧嘴笑了笑，回頭對黑衣刀客道：“謝謝，手藝不錯！”
    “酒也不錯！”
    曾經錦衣華服天生嬌貴的太子如今胡子拉茬，一身布衣落拓，行至窮途末路，他仿佛依然當得等閑。
    一直沉默的黑衣刀客看著他忽然笑了笑，道：“倒有幾分賀公的風采。”
    謝禾瞳孔微縮，細細打量了下黑衣刀客，三十餘歲模樣，濃眉大眼，蓄著短髭，手中持刀，刀光雪亮，照著他一身氣勢，疏狂豪邁，一派英雄。
    “江湖人？”謝禾道，“你認識我舅舅？”
    黑衣刀客道：“有幸見過一次麵。”
    “不知壯士尊姓大名。”謝禾說著忽爾一笑，擺手道，“罷了，也不必說了，就當你我萍水相逢。”他如今自身難保，生死未知，別說報恩，真個問得清楚，泄露了這名壯士的信息，隻怕反給他帶來殺身之禍。
    “外麵都在傳說朝廷十萬大軍聚集孟門，十萬數約莫是以訛傳訛，但萬餘兵是有的，壯士，你徑自離去，莫與人說見過我們。”謝禾道，“救命之恩謝禾此生怕是難以為報，再不能牽連了壯士。”
    黑衣刀客也不說話，隻把他扶起，半蹲在他身前道：“上來！”謝禾一愣，那黑衣刀客雙臂繞過他膝窩交叉往上一摜將他扔到背上，也不打言便往前走。
    江雲生才說了個降吧，連心中的計劃還未說出來，便被謝禾的一聲慘叫打斷。林沐陽揪著他的衣領將他摜到岩石上，恨恨地看著他。他們一路追隨著謝禾，生死與共，當初太子稱兵時足有三千餘人，初時氣盛，斬王韓生，絞卜信，一股作氣直將王韓生帶來的五千餘人殺得七零八落，可惜皇帝來得太快，率領大軍壓境。太子與他們奮戰三天三夜，身邊的人紛紛力竭倒下，再也無回天之力方惶惶出逃。這一路逃亡過來，加上收了石頭村的人，現在餘下的也不過百。如今這百人又分散了，謝禾身邊也不過將將五十人，五十人裏一半的人帶著傷，剩下的亦是疲兵。是疲兵，也是哀兵。
    江雲生這一句降吧，直接擊潰這群哀兵的心防，殺人誅心莫過如此。若非是謝禾拔箭時太過慘烈，亦太過英勇，看得他們痛斷腸的同時亦生起一股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豪氣。
    太子尚且如此悍不懼死，他們這些手下又有何懼焉？
    林沐陽憤恨地看了江雲生一眼，將他摜在一邊，反身跟上。
    黑衣刀客一邊走一邊道：“賀公與我師門有恩，我師父臨死前亦念念不忘。我今日是來報恩的，你也不用怕連累我，報完恩，我便離開。”
    “你已救過我一命。”謝禾道，“你是江湖人，該遠離廟堂。”
    “江湖人怎麼了？”黑衣刀客道，“你也別一口一個江湖人，一個壯士的，我叫關百朔。”
    原來是斬魂刀關百朔，謝禾心中有點驚訝，斬魂刀關百朔是赤焰金刀王關天重的養子兼弟子。據聞關百朔貪財好色，與關天重小妾有染，而關天重極愛重他，發生這等事後，隻是笑言美人愛英雄，並把小妾送給了關百朔後並無任何追究。關天重逝後，關百朔便離開了關家遠走塞外，再無消息。
    謝禾萬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見到關百朔，而他居然言道是為報恩而來，這樣的關百朔，難怪世人皆知他貪財好色，卻也盛讚他的英雄。
    謝禾不知道他舅舅與關天重有何恩，赤焰金刀王關天重乃江湖第一人，重諾守信，義薄雲天，其門人遍天下，端得一呼百應。
    他的弟子亦肖他。
    謝禾也不多說，隻讚道：“有其師必有其徒，你像你師父。”這話頗有點像是在回應之前關百朔那句“倒有賀公幾分風采”。
    關百朔出乎意料的沉默了，並沒有被誇的愉悅，他年少輕狂的時候為師父增加了多少罵名，又有貪財好色的名聲，給師門蒙塵，若非師父，他一個孤兒早不知道餓死、凍死在哪個旮旯了。偏生他帶給師父這麼多麻煩，師父臨死前一是牽掛著他，二是遺憾有恩未償。他如何肯讓師父帶著遺憾而去？
    “世人皆知我貪財好色，輕浮浪蕩，太子殿下不怕我此番前來，別有所圖？”
    謝禾沒反應，他身後隨行的人卻不約而同停下腳步，拔刀虎視眈眈地看向關百朔。
    謝禾似毫無所覺，隻道：“我如今四麵楚歌，進退無路，縱我還能拔劍，亦是四顧茫茫，你圖我什麼？”
    “同生共死？”他輕嗤一聲，似自嘲又似自娛。
    “可圖的多了，我把你交給官府，能拿一大筆賞金呢！”關百朔咧此一笑。
    “那——”謝禾輕笑一聲，湊近他的耳朵道，“折在你手裏，總比不知道哪個小嘍囉的手裏強。”
    關百朔的耳朵抖了抖，有些酥有些癢，他猛地將頭撇開，耳朵被激得泛起一片紅。
    這個太子有點不講究。
    “你遇上我是走運了。”關百朔咬牙道，那一大筆賞金他著實心動得很，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我這人平生輕狂負盡師恩，唯師門所訓信義二字不敢忘。”
    謝禾神色冷落下來，道：“你有個好師父！”他這話說得含糊似有他意。關百朔聽得有些別扭，但一想到他被親生父親追殺，心裏不禁也別有一番滋味。
    關百朔想了下道：“你這樣的人，若做不了太子，做個將軍，做個江湖人，都挺好。”
    謝禾輕嗤一聲，沒有說話。他若不是太子，隻是個將軍，或者是個江湖人，可能還會別有一番成就。他就隻是個太子，天下盛讚他才高德馨，可都是虛的。他有的是他與生俱來的，是他父親允許給的，所以，在他父親出手斬斷的時候，他才這般狼狽，無以抵抗。
    可他就是太子啊，生而立之，國之儲副。
    走了半晌，關百朔忽地腳步一頓，左右望了望，猛地一個拔身躍起，跳到一個石峰上，將謝禾放置在石頭與石頭凹隙中，道：“你等著，我去清一下道。”
    “關兄！”謝禾伸手拽住他，看著他喉嚨幾下顫動，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鄭重地道，“量力而行！”
    關百朔眉眼一揚，道：“放心，我這刀還沒有老呢！”他轉身幾個縱躍，身影就消失在山林間。
    “殿下！”
    林沐陽帶著人跑到山岩下抬頭看著謝禾，叫道。
    謝禾從岩石間隙爬出來，岩石堆壘參差不齊，看著像是怪石嶙峋。謝禾一塊岩石一塊岩石往上爬，爬到峰頂，縱目四望。莽莽蕩蕩山如脊，浩浩湯湯水如龍。
    關百朔在山林間疾行，風吹得他衣袂鼓起如同生了羽翼，他本是蒼鷹，飛於天隱於林，逍遙自在。
    謝禾望著他有些出神，他實在羨慕這份坦蕩自由。天家富貴他享受過，喪家之犬他也做過，他這一生倒也不怨尤他人，時也命也。人生如水行舟，行到水窮處，他還有這茫茫青山可埋骨，還有追隨者矢誌不渝，更有這素昩平生的江湖人來相助。
    再遠處，人群如蟻行，圍成扇形密密麻麻，風嗚嗚咽咽，如同在唱著一首挽歌。
    “最後一戰了！”他轉頭看向正努力往上爬的下屬，視線一一掠過他們的臉，道，“屬於我們的最後戰鬥，走吧！”
    身可摧，還有一身傲骨不可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