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十六.挽弓當挽強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518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小石頭村依山傍水,被高山環繞著,與世隔絕。那山當地人叫石壩子山,山有古道。古道在前朝末年的時候被戰火燒過,新朝的時候改道往山下鋪路,古道的這一段便荒廢了。
石壩子山有十八家像小石頭村這樣的村子,村村石子築高台,樓鼓高懸。這十八村沿山依水而建,呈回字,仿佛一座小小的城池,倚山踞天險。如今這座城池已淪為一片廢墟,屍橫滿山坡,烽火卻未歇。
為首的將軍高踞馬首,一身玄甲紅色披風,護心鏡照著火光映著他堅毅的麵龐,豹眼虎目,威風凜凜。他看著石壩子山,目光沉沉,斷壁殘垣,火雲燒天。
“殿下,這邊。”一群褐衣短打的農者護著謝禾幾人往山林間鑽去。他們極其熟悉地形,於山林間穿行,如同鳥投入了林,行得極快。
謝禾默不作聲的拽著一個少年疾走,少年十八九歲的模樣,臉色蒼白,嘴唇殷紅,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小跑著。謝禾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更聽到背後馬蹄聲、金戈聲,刀槍入肉體聲,慘叫聲交織著火嗶剝燃燒聲,近在耳側。連山風聲都帶著哀嚎,鬼哭神泣。
火光流矢,焦土映照著晦暗的天空仿佛暗無天日,密密匝匝的樹林,看不到頭的絕境。
追兵就在身後,雪亮的刀鋒照著甲衣,灰頭土臉的逃亡者,鮮血追攆著他們的步伐。
謝禾眉心緊鎖,鎖出一個小小旋渦,兵敗逃亡,一路提心吊膽,有些事他不敢深入去想。他如今隻拚命掙紮著一條活路,卻常常害怕見不到明日之路。
“小十七,別怕。”他說,聲音嘶啞。
少年輕輕應了聲,正要說不怕,九兄會來救我們的,卻聽得身後有人一聲驚叫:“殿下,小心!”他眼角餘光看到一點寒光破空而來,當下也不知哪裏來的力量,一個合身撲到了謝禾身上。
謝禾悶哼一聲被壓倒在地,軋著身下草木盡折,他卻來不及呼痛,耳中滿是小十七那一聲急促的呼吸如同哀鳥哮鳴一般,他伸出手,手指觸到溫熱粘膩的液體。
謝禾手指如被燙到般急劇顫抖了下,一股巨大的驚懼讓他胸口一窒:“十七弟!”
謝禾瞳孔劇震。
“殿下,快走!”賀琤低下頭看他,嘴角溢出的血滴到了謝禾的頸中,他努力地抬起手顫顫的撫上那滴血想要擦去。
“找九……”話未落,他手一跌,頭垂了下去,隻那眼死死睜著。
“小十七!”謝禾目眥欲裂,幾欲淌出血來。賀琤為賀家幼子,綺羅中長大,錦繡堆裏養出來的頂頂矜貴人兒。養得他一派天真與嬌貴,他本來不該在這裏的。
謝禾痛斷心腸,抱著賀琤仰天哀嚎。
“王家的姑娘你不要,李家的姑娘你也不要,你到底想要什麼樣的姑娘?”
“王姑娘的事都過去了,表兄你快別提了,再提就是毀壞人姑娘的名節了。”賀琤一副你好不懂事的模樣,看得謝禾想錘他。
“那李姑娘呢?”李姑娘總不是過去的事,謝禾恨鐵不成鋼。
“李姑娘知書達禮,喜歡舞文弄墨,我看到這類人就頭痛,表兄你又不是不知道?”賀琤撒嬌道,他連無理取鬧也是一派天然,理所當然。
“不得這樣說人家姑娘?”謝禾輕嗬,“你自己跟你爹說去,我看李姑娘匹配你正好,省得你不學無術,以後的孩子也跟著你胡鬧。”
賀琤鼓著腮幫子吹了口氣,道:“表兄你這個樣子好像我爹,說的話也像,我在家裏爹管娘管,兄管姊管,我爹還要再找個人來管我,她還比我小。”
謝禾聞言好氣又好笑,這無理取鬧的。
“你再這憊懶模樣,我就叫你爹給你把年齡往上找。”
“那敢情好。”賀琤嘻嘻笑道,他都十八了,十八往上的姑娘不嫁人,單繳稅也要翻倍兒的漲。誰家姑娘留那麼久?
謝禾卷起書冊敲了敲他的頭,慈愛地道:“十八往上數的姑娘,你降不住,乖,李家姑娘挺好的,溫柔嫻靜,又才華橫溢。”
賀琤揉著頭,李家姑娘哪裏溫柔嫻靜了,她牙尖嘴又利,隻這話卻不能跟人說,想他堂堂的兒郎竟被一小娘子伶牙俐齒罵得落荒而逃。賀琤覺得沒臉說,隻道:“是,是,李姑娘千般好,李姑娘萬般好,李姑娘嫁皇子都夠,就別讓我這個膏梁紈絝禍害了她吧,她不委屈,我也委屈。”
謝禾皺了皺眉,道:“好好說話。”
賀琤哼了一聲,撇過頭去,他就是委屈了。
“你不願意,李斐還不樂意呢。”謝禾道,李斐乃李姑娘他哥,大理寺丞,李家一家官運亨達,人才輩出,若非賀家家世超脫,他們是無論如何也看不上賀琤的。
賀琤哼著又把頭撇到另一處,委屈也沒法說,他心下更委屈了。
謝禾踱到他麵前,看著他,神情忽地冷了下來:“她給你氣受了?”
賀琤把頭埋他懷裏蹭了蹭,氣鼓鼓地想告狀,想了想,又咽回去,道:“退了吧退了吧,我不跟女子計較。”
謝禾摸了摸他的頭,歎氣:“可你的婚事也不歸我管啊。”
賀琤才不管呢,權當沒聽到,就廝纏上了謝禾,不把他和李姑娘的婚事解決了,他就不回去了。他賴著不走,謝禾也不趕他,隻遣人與賀府知會一聲。但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這一賴,遇上了宮闕驚變,謝禾起兵,兵敗潰逃。賀琤一路從事變開始便緊隨他左右,一路逃亡,平時嬌貴得很的人,咬牙跟著,驚惶失措,卻又懵懂無知如同迷途的小鹿。他初時還會問謝禾發生什麼事了?皇帝姑父怎麼了?待知道皇帝下詔擒拿太子時,他緊緊握住了謝禾的手,似有些恍惚,也似有些了然。
“表兄,我們去找九兄。”他堅定地道,“十七陪你。”他也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自那以後,改口叫謝禾殿下,再也沒有稱過表兄。
“殿下節哀!”謝禾慟極,左右隻扶著他往前走一邊道,“追兵疾,殿下快走!”
謝禾卻甩開左右,搶過弓,往林中一鑽,瞬間便被密林掩去身影。
“殿下!”
“把十七帶上,你們先走,我隨後就到。”謝禾道,“聽令!”聽令二字一出,眾人便停下腳,哪怕心中充滿狐疑,卻仍是抱起賀琤的屍體,轉身朝著原來留的後路奔去。
“你們帶著十七郎走,我與李潛他們把追兵引走。”江雲生道,帶著李潛幾人分道而行,動作間弄出些許動靜來,瞬間便引起了追兵的注意。
謝禾這段時間藏在小石頭村,把石壩子山也踩了個遍,他天生記憶好,但凡地形看過一次就記得清清楚楚,謝巍曾誇過他這點像賀南郎。謝禾在山林間潛行,他似乎已有目的,彎彎曲曲繞路跑,若是有村民在這裏看到,一定會吃一驚,謝禾在往回跑。
行到一處謝禾停下身,貼在石壁後,借著山石遮掩,貼身藏著,調好弓箭,如同伺機而動的蛇,眼中是狩獵的貪欲與殺氣。
高修何是武將世家高家子,高家可以追溯到前朝,是前朝名將之後。不過高家時運不濟,前朝末年的時候,他們投降了,但跟錯了人,後來,太祖奪取天下建立晏朝後,高家又投降了晏朝。雖是降將,但籍著高家在前朝留下的名聲,高家還是想立一番功業的。因為,高家可是連太祖皇帝也讚歎過的勇將啊。可太祖手下有太多猛將了,他們跟著太祖逐鹿天下,勞苦功高,高家如何爭得過?便是連太祖讚歎過後也沒有什麼表示,太祖之後的幾任皇帝,罷兵戈,養民生,今上興武,驅途韃虜,收複百越,鐵騎北下,開疆拓土。高修何之父祖本有望振興高家,封侯拜將,可惜遇上了賀南郎橫空出世。
賀南郎不僅壓得同輩人出不了頭,便是朝中像高家父祖這般三朝老將也黯然失色。
高修何曾聽得父祖說賀家子邪性,他曾跟隨賀南郎征戰,賺得軍功封了侯,拜了官,步步高升。他看不出賀南郎哪裏邪性,但賀南郎每戰必勝,從無敗績且戰損小,這點確實有點邪門。高修何想學賀南郎,卻發現像他這樣的將領很多,賀南郎隻有一個。朝中像高修何這樣跟著賀南郎分封的將領還很多,當初,太子在起兵時,曾拿符節調兵,這些將領或拒不出兵,或坐而觀望。今上發令,著四將領一萬軍追擊太子。
高修何便是其一,餘三將經曆與他差不多,皆是跟著賀南郎分封的。
高修何出身武將世家,自與那三將領不同。若是沒有賀南郎,他也遲早建功立業,走上封侯拜將之路,若非賀南郎橫亙於前,他的成就許是就不止如此。可那三將領卻是純粹沾了賀南郎的光才得以分封,沒有賀南郎就沒有他們。他們如今卻領著兵追擊賀太子。
高修何不陰不陽的刺了他們幾句,便帶著人,一路追逐,搶先在其他將領之前追上了太子。
太子帶著殘兵敗卒,逃到了三石縣的石壩子山。
石壩子山內藏乾坤,高修何初次交鋒的時候還猛吃了點虧,但千軍萬馬碾壓之下,什麼天險什麼排陣都沒有用。
高家人勇將也,長驅直入,曆百戰而不屈。
高修何誌得意滿,看著石壩子山,想起了他的父祖。他的父祖都是英雄,縱使馬革裹屍終不悔的英雄,可他的父祖父不曾輸給戰場,卻被泯滅在賀南郎的光芒中,直到臨死仍一腔熱血意難平。
“時移事易,教豎子逞了英雄!”
祖父的歎息不合時宜地在他腦海中響起。
“太子,你逃不掉的,陛下已令三軍追捕,你逃不了。不如,你自己出來,隨我回京向陛下請罪。”高修何郎聲道,“你與陛下乃父子,臣不敢妄言天家父子事,但臣可護送殿下上京。”
“臣向殿下保證,隻要臣有一口氣在,定保殿下身家安全!”
他的話遠遠傳出去,群山震動,遠遠的傳來空穀回音。
高修何靜待了下,揮了揮手,左右便朝著山喊話。
“太子,你逃不掉的……”一句句話語隨著空穀回音傳蕩衝撞在一起,形成巨大聲浪,排山倒海。
“搜山!”
謝禾躲在山石後,恍若無聞,隻輕輕撫摸著弓背,目光沉沉,若身無可倚,那麼便握緊手中箭。他昔時纏著舅舅講戰場上的事,戰場險峻,生死一瞬間,他舅舅身先士卒,生死與鮮血砥礪出一身崢嶸,麵對他時,總收斂一身鋒芒,溫柔而平和,仿佛尋常人家的舅舅一樣。那些年少的時光中,因為有他在,總輕而易舉地讓他感覺到幸福與安寧。
他的舅舅如高山,給他的人生樹立一座豐碑,隻要他還在,他還記得,他便不迷途。
謝禾嘴角微微牽起一個幾不可見的微笑,他耳中捕捉過風掠過耳際的輕微流動,聽見落葉的聲音,聽見遠處山水從石間走,聽見馬鼻子噴氣的聲音,他的腦中清晰地出現高修何的站位,他身側的侍衛羽翼狀散開,擋路的山石和樹木,風吹過的方向和速度……他腦中快速計算著哪個角度可以輕易的狙到他,一遍一遍的模擬著如何一箭射殺。他仿佛有如神助,耳聰目明,身輕如燕。他轉出身來,拉弓上箭,張弦,放箭,一氣嗬成。箭既出,他也沒有看,收弓閃身往密林中竄去,仿佛一點也不稀罕知道結果。身後傳來驚呼聲:“將軍!”有重物墜落聲砰然響起,他心中毫無所動,隻快速潛行。
高修何從馬上墜落,睜大的瞳孔中仿佛還殘留著那支羽箭破空而來的身影,箭鏃從他門麵穿入,巨大的力道讓他的頭麵部被炸裂出去,劇烈的疼痛與死亡的恐懼瞬間湧上他的腦海,讓他刹那間腦中竟異常清醒,清醒到冷靜。這些時日發生的事在他腦中快速的閃過,浮光掠影中,他恍然大悟,他該想到的,同樣是接受命令,兵強馬壯,為何是他遙遙趕在了眾人先,追上了太子。他該想到的,人從京城出發的時候就該想到的。他這一趟差事,稍行差踏錯就是送命之旅。
“外甥肖舅,太子類南郎啊。”
都說太子不肖父,說得久了,人們便覺得皇帝是不喜歡這個兒子了,難免心思浮動。可是,他們卻忘了,皇帝當年曾對賀南郎說過一句:外甥肖舅,禾兒類南郎。皇帝說這句話的時候,龍顏大悅,神采飛揚。
賀家子確實邪性啊!高修何遺憾地閉上眼,他的結局從他出京城那一天便可以照見。可笑,他素日隻看到太子仁善,體恤民生,是再溫和不過的人了,一切都是假相。可是,他到底不甘心啊,他也有私心啊,賀家下去了,總有新貴上來。賀家曾經的顯赫,哪個家族不眼紅呢?
謝禾心無旁騖,他仿佛化身為一隻靈猿,崎嶇的山林於他如履平地,身後的追兵聲囂震天,卻離他越來越遠。石壩子山路曲折,從林密布,與追兵來說障礙重重,極為不便,與他來說卻是天然的屏障。這一刻,謝禾腦中飛快地轉動著如何坑殺整支軍隊的方法,高修何死了,他心中仇恨的火焰非但未消,反而更熾熱。他需要用鋪天蓋地的鮮血來澆灌他心中的暴戾與仇恨。
他要這座山成為那支軍隊的埋骨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