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頭一回見麵，魏離就覺得聞止身上藏了無數謎團，整個人籠在雲山霧罩之下——比如，他分明是個未及而立的年輕人，卻絲毫沒有青年人的朝氣，那副俊秀的眉眼就似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得他舒展不開眉頭，以至於魏小姐好幾次都有衝動直接上手，把那兩根眉毛摁平了。
    再比如，當初在昆侖山，魏離注意到這男人曾盯著壁畫上的白狐……確切地說，是白狐幻化成的女子久久出神，那眼神並非如畫中男人一般的迷戀，而是沒有情緒起伏的冰冷，甚至，帶著一絲隱藏極深的憎恨。
    他博聞強識、見多識廣，有些左道邪術早已失傳，連魏離都不敢拍著胸口保證聽說過，他卻如數家珍，就如那是長在他手掌心裏的紋路，隨口就能道來。
    時至今日，仿佛有一條線從重重迷霧中穿過，終於將這些零碎的線頭串聯在一起。
    “……就因為他不甘做天意手中的傀儡，因為他明目張膽地罵了女媧，他的名字就被刻在誅魂台上，受盡輪回流離之苦，生生世世不得善終？”
    魏離微微眯起眼，眼角狹長，如收成一線的狹窄刀鋒：“你們把所有的罪過都歸咎到他的頭上，說什麼十萬八千條罪業……那罪業的始作俑者到底是誰！”
    話音落下，這女人驀地一拂袖，秦廣王下意識縮緊脖子，那銳不可當的劍意擦著他脖根過去，幹脆利落地斬斷一根石柱。
    秦廣王用衣袖擦了擦額上子虛烏有的冷汗，一張臉幾乎拗成苦瓜：“這、這……話也不是這麼說的，周武崛起、興兵伐紂本是天命注定，要不是聞仲逆天抗命，非要螳臂擋車，傷亡興許不會……”
    魏離把手指一根根捏緊，又慢慢鬆開：“……還有什麼？”
    秦廣王一愣：“什麼？”
    魏離狠狠一閉眼：“除了生生世世不得善終，你們還對他做了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這十殿閻羅中列居第一的秦廣王罕見地犯起猶豫，不知該不該實話實說。
    要是說實話……這連三皇五帝都不放在眼裏的劍修會不會盛怒之下，幹脆把他人道毀滅？
    這位還在躊躇不定，魏離已經不耐煩地低喝一聲：“怎麼，有能耐做，沒膽子說嗎？”
    秦廣王快哭了，天地良心，冥界懲治聞仲那會兒，他還沒出生呢，這事冥界雖然做的不地道，可怎麼算這筆爛賬也不該算到他頭上。
    他吞了口口水，支支吾吾地道：“那都是三千年前的事，那時我還沒入冥府，具體也不大清楚……隻聽說他當年是赤腳走上誅魂台，每一步都像踩在油鍋裏，誅魂台上罡風如刀，他還沒走到盡頭，已經遭了一輪千刀萬剮，渾身上下沒一塊皮肉是完整的。”
    魏離臉頰死死繃緊，似是隨著這番描述，自己先挨了一遍千刀萬剮之刑。
    “然、然後……這人被鎖在天柱上，受五雷轟頂之刑，連挨七七四十九日。等到四十九天過後，這人魂魄瀕臨消散，卻強撐著一絲執念，不肯灰飛煙滅。”
    “當時，九天諸神都目睹了這場刑罰，聽說雷聲遠去後，女媧在雲端冷冷看著這男人，問道：‘你可知罪？’”
    “那人說：‘我是有罪，可你的所行所為又比我高明到哪去？所謂的創世女神、大地之母，不過是個視蒼生如草芥的小人罷了！’”
    “他一味嘴硬，自然惹來蒼天震怒，不僅被打入無間地獄，自己也在誅魂台上掛了號，從此墜入無邊輪回，每一世都顛沛流離、孤苦伶仃，每一世都遭人嫌棄、不得好死。”
    魏離咬住牙根，忽然發覺嘴裏不對，用舌尖一舔，才發現自己一不留神咬破了嘴角，滿口都是血腥味。
    她閉著眼，兩隻手背在身後，左手死死摁住右手手腕，好不容易才把戰栗強壓下去：“就因為這個……就因為他在女媧和諸神跟前說了真話，就要生生世世受盡折磨——當年齊天大聖被鎮入五行山下五百年，好歹還有個刑期，他……”
    那跟鵪鶉一般縮在一旁的秦廣王猝不及防地打斷她：“魏鬼差，你這話說錯了！”
    魏離倏爾睜眼，眼神雪亮鋒利，刀刃一樣刮過十殿閻羅麵上：“我說錯了？哪裏錯了？”
    簡簡單單的八個字，秦廣王卻如刀鋒過體，遭了一遍淩遲之刑。
    然而，這方才還在魏小姐劍下戰栗不已的十殿閻羅之首，此刻卻不閃不避地迎上魏離一雙眼睛，臉上神情凝重，居然有了幾分凜然大義的意味。
    “九天諸神判他生生世世墜入輪回，不僅因為他在封神台前頂撞女媧，更因他逆天而為，致使封神一戰中商周兩軍傷亡加倍，更多的無辜之人卷入戰禍，流血漂櫓、屍橫遍野——單憑這一條，他這麼多世的輪回之苦就不算冤。”
    秦廣王冷冷地說：“魏鬼差，你入冥府三年，當知世間因果循環，若無他親手種下的因，又怎麼會有今日的果？他當日既敢在封神台前怒罵三皇，如今怎麼忍不下輪回之苦了？”
    “我不妨告訴你，每一場輪回終結，冥王都會問一遍他，認不認罪——隻要他說一聲‘認罪’，這麼多年的輪回之苦就能終結。可這麼多場輪回下來，他沒有服過一次軟，每一次冥王問他認不認錯，他一言不發，扭頭就走向輪回台。”
    “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終局是什麼，卻還是義無反顧。既然他自己求仁得仁，又何須旁人來替他抱不平？”
    魏離大約沒想到，這看起來慫包的鵪鶉居然也能霸氣一回，有那麼一瞬間，她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反駁。
    她用舌尖把上牙挨個舔過，來回數了三遍，才重新發出聲音：“……有沒有辦法？”
    這一句沒頭沒腦，秦廣王不由一愣：“什麼？”
    魏離聲音發啞，仿如絞緊的弓弦，稍微一點刺激就會聲嘶力竭的繃斷：“他受了那麼多場輪回之苦，就算真造了十萬八千條罪業，也該還清了，即便沒清，剩下多少，我都替他扛！”
    秦廣王偷偷覷了她一眼，見這女人臉色暗沉，眼睛裏似壓了兩座不周山，沉甸甸的挪不動分毫。他借著一低頭的空當，眼珠滴溜轉了兩圈，說道：“他不肯低頭認罪，這逆天的罪業要想償清，除非積有大功德，可你也該聽說過，什麼事但凡有了‘存心’，那功德便已死了。”
    魏離沉默片刻，忽而長袖一擺，頭也不回地走出冥府君殿。
    秦廣王盯著她的背影，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自九幽深處的風從黑暗中洶湧刮來，這早已不知人間冷暖的十殿閻羅之首隻覺得後背涼颼颼的，這才意識到後背已經被冷汗打濕了。
    他用長袖擦了擦額角冷汗，慢慢轉過身，衝著暗影深處深施一禮：“……冥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