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玉簪二十一(上)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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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複計東西。
    人世輪回多遭,聞止時常有行走於迷霧中的錯覺,看不清來時之路,也不知腳下通往何方。
    直到這一刻。
    被那雙手蒙住眼睛的瞬間,他心頭像是突地打過一道閃,短暫地驅散了籠罩曠野的陰雲,照亮了那些恩仇情怨、離合悲歡背後隱隱綽綽的來龍與去脈。
    那是兩千多年前,光陰呼嘯著逆流而去,彼時他是越王勾踐的謀臣文種,奉越王之命,往來山林間尋訪劍術名士教授越國甲兵。某一日,他陰差陽錯間誤入歧途,在密林深處迷失了方向。
    然後,他在越溪之畔看到一個青色的影子。
    溪畔淺灘處生了一叢荷花,碧葉亭亭如蓋,那女孩踩著纖細的葉梗,騰挪間如履平地。青碧碧的衣衫映著朝陽,文種隻是微微一晃神,一枝猶帶露水的細竹棍已經點在他胸口。
    那女孩歪著頭,睫毛輕輕一眨,抿著嘴角似笑非笑地問:“你是什麼人,幹嘛躲在一邊偷看?”
    文種拱手施禮:“在下文種,奉越王之命,前來拜會越女劍前輩,不想迷失方向,並非有意驚擾姑娘。”
    那女孩繼續歪著頭:“我就是,找我什麼事?”
    文種:“……”
    管一個年紀足夠當自己女兒的小姑娘叫前輩,這個曆史汙點戳在文大夫腦門上,一輩子都洗不清了。
    文種奉命拜會越國劍術名士,沒想到“名士”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而這姑娘習慣了逍遙於山林間,並不想踏入熙攘的越國都城。
    無奈之下,文種隻能每天前來越溪之畔拜訪,搬出種種理由,試圖說服這少女隨他回都城。就這麼過了一個月,不知是被他誠意打動,還是被他煩得不行,那女孩終於鬆口,答應隨他走一趟。
    “我有言在先,呆不慣人多的地方,最多一個月,我是一定要回來的,”前往越都的路上,那女孩還在不依不饒地討價還價,“你說過,越都裏有好吃的點心,還有漂亮的大房子住,不能說話不算話。”
    文種縱馬走在她身旁,一天之內不知第幾回作出承諾。有那麼一瞬間,他忍不住開始懷疑,是自己認錯了人,還是傳聞不盡不實,這麼個不懂事的小丫頭,會是傳言中赫赫有名的劍術大師嗎?
    事實證明,文大夫雖然眼光獨到,這回還真看走了眼。不久之後,這女孩當著越王與滿朝文武的麵侃侃而談,一番關於擊劍之道的論述堂而皇之地載入《吳越春秋》,成為劍術一道的經典之論。
    “……凡手戰之道,內實精神,外示安儀,見之似好婦,奪之似懼虎,布形候氣,與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滕兔,追形逐影,光若彿彷,呼吸往來,不及法禁,縱橫逆順,直複不聞。斯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
    那一刻,少女抬首揚眉,人還沒到近前,一股逼人的劍意已然睥睨全場,銳不可當。
    文種前所未有地意識到,這女孩並非越溪之畔一朵嬌嫩的山花,她是一把絕世利刃,哪怕被封在鞘中,積了一層厚厚的塵土,有朝一日鋒芒出鞘,依舊鋒銳無匹,吹毛斷發。
    他一心為越王招攬這把絕世寶器,卻忘了“利器”無堅不摧的皮囊下,依舊是一個未經世事的小女孩。
    文大夫治國是一把好手,遇上風花雪月,技能點立時急轉直下,他一葉障目了許久,直到那一日,這笑靨動人的青衫女孩采了一大把鮮豔欲滴的木芙蓉,一邊雙手奉上,一邊曼聲唱起那首越人歌,那層隔在中間的窗戶紙才被猝不及防地戳破。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有那麼片刻光景,文種臉上麵無表情,看上去喜怒難辨、深不可測,實則整個人原地懵逼了。
    原諒文大夫少見多怪,他雖然博聞廣識、閱曆豐富,卻還是頭一回經曆這種陣仗,那花瓣上帶著新鮮未幹的露水,直勾勾地遞到鼻尖底下,映入眼中,仿佛一把熊熊的烈火,眨眼勢成燎原。
    那女孩目不轉睛地瞧著他,臉上笑意吟吟,手心裏已經攥出一把冰涼的冷汗。
    文種垂下眼,難以察覺地沉吟了片刻。
    其實,那樣鮮明純粹的真心,他也不是沒有意動,可他扛著國仇家恨兩重枷鎖,已經不堪重負、難以為繼,實在顧不上兒女情長。何況,這女孩的年紀當他女兒都夠了,就算旁人不說什麼,文大夫自己都過不了這道檻。
    他低低一垂眼,盯著那把灼灼怒放的木芙蓉瞧了好一會兒,輕聲道了句:“我恨君生遲,君恨我生早。”
    這女孩生長於山林間,直來直去慣了,表白時情真意切,人家不領情,她也不強求。眼看一月之期將至,她再沒舊事重提過,直到某一天,文種奉越王之命登門拜訪,卻發現人去樓空,這女孩已然不見蹤影。
    白雲悠悠去不返,人間再無越女劍。
    聞止醒來時,愕然發現身下的“床”居然會移動。他用手肘撐起身子,揉了揉眼,好半天才看清自己躺在雪佛蘭的後座上,身上披著一件羽絨服,尺碼小了一號,用手指頭想都知道是誰的。
    他慢慢坐起身,駕駛位上的司機小姐正好抬頭看向後視鏡,兩個人的目光在鏡子裏猝不及防地相遇,都是一愣。
    魏離:“……你醒了?”
    副駕位上打瞌睡的丁允行瞬間精神了,他刷的扭過頭,就見聞止抱著羽絨服,衝他微微一點頭:“多謝!”
    丁總立馬從“昏昏欲睡”無縫切換到“精神抖擻”模式,跟摁了啟動鍵似的,吱哇亂叫個不停:“阿止你醒了,真是太好了!你沒事吧?感覺怎麼樣了,傷口還疼嗎?我跟你講,你昨晚上發燒了,簡直嚇死我倆……連阿離都說,高原上因為缺氧,人的抵抗力會變弱,一旦發燒就等於一隻腳踏進鬼門關,還好她早有準備,帶了一大堆藥,總算把你的小命撈回來了。”
    丁允行這張嘴就跟機關槍似的,一旦開啟“連發”模式,沒人能攔得住。魏離耐著性子聽他叨逼了一長串,終於忍無可忍,用手肘懟了他一下:“你夠了吧,有完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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