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玉簪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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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三千,擇其一而從之,繪畫也不例外。
有人說,繪畫能呈現出人的精神世界,作為一個根正苗紅的理科男,丁允行一直不能理解這句話的意味。
直到此刻。
他不懂什麼畫麵平衡、空間透視,也看不出色彩和光線布局有什麼獨到之處,他隻是憑著自己的直覺,從壁畫看似簡單,甚至有些浮誇的輪廓線條中,讀出了某種壓抑極深的執著與眷戀。
流螢斷續光,一明一滅一尺間,寂寞何以堪。
不知是被燭光晃得,還是那畫作中的幽寂恰好撞中了他不為人知的某根軟肋,丁允行忽然覺得眼角毫無來由地發酸,覷著聞止不注意,忙悄悄轉過頭,用力抹了把臉。
順帶把眼角差點湧出來的淚花一並抹掉。
就聽聞止低聲說:“……是浮世繪。”
這一回,“文史白癡”的丁總總算從自己信息量匱乏的內存中匹配到關鍵詞,表現欲極強地舉手搶答:“我知道,浮世繪是日本一種特有的民間藝術,興起於德川幕府時代,又被叫做‘花街柳巷藝術’——我們年前去日本團建時,導遊專門講解過。”
聞止扭頭看著他,就像老師鼓勵搶答正確的小學生一樣,讚許地點點頭:“所謂‘浮世’,其實有三層意味:一是佛教教義中指人世的虛無縹緲;二是指享樂世界;三是指社會百態。不過從這裏的壁畫來看,似乎是以曆史傳說為題材。”
丁允行裝出來的門麵瞬間被戳破了,茫然地應了一聲:“……啥?”
聞止走到左首第一幅畫作前,畫作中的男人正在飲酒作樂,膝頭蜷著一個嬌小的女人,兩三侍者立於堂下,合力將一匹布帛撕成兩截。
畫作中的男女細眉細眼,就如一個模子裏出來的,意思卻很明白。聞止瞧了片刻,低聲道:“夏朝末代天子夏桀寵愛妹喜,將其抱於膝頭,臨朝聽政也不例外。據說妹喜愛聽‘裂帛’之聲,夏桀命令各地每天進貢一百匹綢,讓人當著妹喜的麵一一撕裂,以博取她的笑容。”
丁允行:“……這女人的笑點也真奇特。”
聞止微微掀起嘴角,眼神卻是刻骨冰冷。
“在夏桀的時代,絲綢織造剛剛興起,破壞這種稀有昂貴的物品無異於暴殄天物,”他淡淡地說,“夏桀未必是十惡不赦的暴君,他並不嗜殺,所有的‘荒淫無道’隻是出於他對妹喜近乎瘋狂的迷戀。要是換個時代,也許他能成為一位出色的心理醫生,可惜,在那個最衰敗的時代,他所謂的‘愛情’燒盡了夏朝最後一絲國運,也為成湯起兵提供了冠冕堂皇的借口。”
丁允行:“……”
他從這男人近乎漠然的語氣中聽出一絲微妙的嘲諷與譏誚,不由撓了撓下巴,試圖和聞警官的腦回路並軌:“你是覺得他迷戀一個女人到了亡國破家的地步,十分不可思議,還是他不惜國運、不顧民生的做法讓你覺得來火?”
聞止:“……”
丁允行托腮考慮了一會兒,又自己搖了搖頭:“應該不是第一個原因——我看你對阿離千依百順的架勢,不比夏桀強多少,也就是沒那個條件‘亡國破家’,要是有條件,指不定把她寵成什麼樣呢。”
聞止:“……”
這話說得好有道理,他委實不知該如何反駁。
聞警官興起的一腔憤世嫉俗之情被丁總三言兩語懟了回去,一時啞口無言。丁允行卻興奮起來,在這不知來路、未明去途的洞窟中,就如進了魔都博物館,興致勃勃地玩起“看圖說話”:“這幅我知道,畫的是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吧?後麵這幅呢?好像是西施……不對,應該是楊貴妃。還有這幅……欸?”
他忽然發出奇怪的驚歎,手指點著牆壁,聲調都不對了:“這、這幅是不是徐福東渡圖?”
聞止眼神微凜,幾步走了過去。
那確實是一幅徐福東渡圖,巨大的舟船張滿風帆,徐徐駛離岸頭,船艙中的童男童女們探頭往外張望,甲板上站著一人,廣袖博襟,正對岸邊送行的人群作揖行禮。
畫作筆觸流暢、細膩傳神,在一群鶯歌燕舞的美人如花裏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然而,讓丁允行吃驚的不是這個原因——他記得很清楚,這幅畫作和麗貝卡酒店密室裏的徐福東渡圖一模一樣,顯然是出自同一人手筆。
丁總的瞳孔收縮到極限,差點炸裂開:“阿止……”
聞止忽然臉色微變,一把捂住他的嘴,拉過這人往石壁陰影裏一縮,沒多會兒,就聽遠處傳來一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隱約有人在說話。
丁允行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聞止放開他,打了個“噤聲”的手勢,身體緊貼石壁死角,慢慢往前挪動兩步。借著通明的燭火,他看見走過來的似乎是兩個男人,一水的黑衣黑褲,連麵孔都被黑布包住大半,乍眼看去像是兩團行走的煤球。
聞止和丁允行互相交換一個視線,明知場合不對,丁允行還是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這幫綁匪的審美品味真是不敢恭維。
聞止卻沒閑心對綁匪的審美觀評頭論足,他拽住丁允行的胳膊,把這戰鬥力約等於零的男人拉到身後。好在那兩個黑衣男人隻遠遠站著,沒有過來的意思。左邊的男人從兜裏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根聞了聞,沒敢往嘴裏塞:“你說,咱這來來回回都第幾趟了?雖說拿錢幹活,可也沒見過這樣的主顧,一次性要這麼多‘貨’,費勁巴拉地運到這個破山洞,也不說做什麼用,就讓咱看著那幾個小崽子,他到底想幹什麼?沒見過做買賣跑山洞裏來做的……”
他忽然悶哼一聲,大概是右邊的同伴聽不下去,捅了他一肘子,總算把這“連讀機”摁暫停了:“你都說了你是拿錢幹活,管那麼多幹嘛?人家管出錢,咱們管送貨,至於人家提了‘貨’,是倒是賣,是宰是殺,那都是人家老板的事,你管得過來嗎?”
左邊的男人原本哼哼唧唧地揉著肋下,突然從同伴的話音裏聽出某種凶險的暗示,登時愣住了:“等等,是宰是殺?你是說,老、老板他打算把那些小崽子們……”
他話音未落,右邊也挨了一肘子,沒說完的話登時斷在喉嚨裏。
丁允行倏爾扭過頭,不敢發出聲音,隻能用嘴唇一字一句地筆出口型:他們說的‘小崽子’,難不成是指……
聞止緩緩點了點頭。
丁允行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洞窟盡頭的談話聲已經消失,腳步聲沙沙地響起,往反方向而去。心念電轉間,聞止已經下定決斷,他用力摁住丁允行的肩膀,示意對方待在原地別動,自己悄無聲息地跟上去,在那兩人即將轉出拐角時,像一頭潛伏已久的獵豹,毫無預兆地撲上去,右手鐵箍似的扣住那落後半步的男人咽喉,很有技巧性地一扭。
毫不拖泥帶水地擰斷了他的脖子。
走在前麵的男人聽到動靜,錯愕地轉過身,霎那間,聞止騰身躍起,雙腿夾住那人脖頸,緊跟著就是一個幹淨利落的淩空翻轉。身體旋轉時,腿部產生的巨大剪切力一瞬間絞碎了頸椎,兩個黑衣男人幾乎同時倒下,無聲地抽搐了一會兒,很快不動彈了。
聞止悄無聲息地落了地,旋即拎起兩個男人的屍身,往隱蔽處拖去。旁邊看傻眼的丁允行總算反應過來,忙不迭上前幫忙,將兩具屍體一並拖進死角,小心藏好。
他探頭往洞窟盡頭張望一眼,沒看到其他人,這才鬆了口氣,扯了扯聞止衣袖,小聲問道:“我們現在怎麼辦?”
聞止摸出那把魏離給他防身的短刀,硬塞進丁允行手裏,話音壓得很低:“從現在開始,你要認真聽清我說的每句話。”
丁允行突然一陣沒來由的心慌。
從丁總認識魏離到現在,遇到的生死關頭兩個巴掌也數不清,可仔細算來,並沒有哪一回讓他特別驚慌失措過,大約是這人潛意識裏明白,不管發生什麼,魏小姐都會站在他身前擋下所有威脅。
丁允行很有自知之明,他覺得自己就像躲在防鯊籠裏玩潛水,周圍鯊魚環伺、虎視眈眈,看似險象環生,實則穩坐釣魚台,隔著鐵鑄的籠子,他甚至能把那些齜牙咧嘴的大家夥當寵物戲弄。
可是現在,丁允行突然發現“防鯊籠”憑空消失了,自己手無寸鐵,跟一群大白鯊狹路相逢,隨時可能被撕成碎片。
他心口一陣狂跳,細細的冷汗順著後脖頸流下來。
聞止:“害怕嗎?”
說不怕是假的,畢竟聞警官雖然靠譜,到底不是人形殺器。丁允行不知道這陰森森的洞窟裏藏了多少敵人,萬一兩邊開打,敵眾我寡,又有自己這個拖油瓶在,聞止多半隻有被當成靶子摁倒狂踹的份。
然而,不知是生死關頭經曆多了,神經線自然而然變得強悍,還是受獅子男的雄性荷爾蒙影響,被聞止平靜無波的目光注視著,丁允行狠狠咽了兩口唾沫,心跳居然奇異地平靜下來:“……還好。”
聞止輕輕摁住他肩膀:“換上這兩人的衣服,小心遮好臉……一會兒你就跟在我身後,不論發生什麼都別出頭,一切交給我處理。”
他停頓片刻,低聲道:“放心,既然阿離把你托付給我,我就決不會讓你有事。”
和魏離一樣,聞警官並不善於言辭,或者說,這人比魏小姐還要變本加厲——他在地上劃了一條線,自己畫地為牢地躲在圓圈裏,不管誰想越界,都會被他客套疏離地“請”出去。
可正因如此,每個獲得許可越過“雷池”的人都有著異乎尋常的分量,從聞警官嘴裏說出的每個字都帶著斬釘截鐵的意味。
擲地有聲而又不容置疑。
丁允行的心跳完全平靜下來,用力點點頭。
兩人換好衣服,一前一後地從藏身角落裏走出去,丁先生還是不太適應這身新造型,不時扯一扯衣襟,把袖口再綁緊一些,好讓大一號的衣服看起來更服帖。
而當他拐過洞窟轉角,被通明的燭火映亮視野時,登時將這套新上身的裝備忘得一幹二淨。
洞窟盡頭是一道虛掩的窄門,推門而入,裏麵是一間天然的石室,地麵平整,十分寬敞,足以容納百人。石壁上圍了一圈長明燈,火光躍躍欲試,偌大的石室亮如白晝……連帶著四麵牆壁上的壁畫也清晰入微。
那同樣也是浮世繪,畫作的題材卻不是丁允行熟悉的任何一個曆史故事。
畫卷中的男人散發赤足,披一件怪模怪樣的白色長袍,屈膝跪坐在地。他背後是一株巨大的櫻樹,枝杈甚至蔓延到石室穹頂,繁櫻盛開如雪,悠悠飄落枝頭,有幾片落在男人發梢和衣襟上。男人伸手接住落英,另一隻手卻斜斜搭在膝頭——一頭渾身雪白的狐狸試探著嗅著他的手,身後舒展開九條繁麗如櫻的白色長尾。
不知是不是空間封閉的緣故,第一眼看到壁畫,丁允行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一時間,什麼龍潭虎穴、什麼窮凶極惡的綁匪都被拋在腦後,聲音和畫麵潮水一般流走,他放空的眼睛裏唯獨倒映出一樹繁櫻,仿佛那櫻花和白狐是世間唯一的華彩,火星一樣濺在視網膜上,轉眼鋪天蓋地、勢如燎原。
丁允行就像一個受到毒品影響而產生幻覺的癮君子,不受控製地往前邁出一步,抬起手想去觸碰壁畫,還沒摸到牆壁,聞止已經閃電般摁住他手腕,黑布擋住他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眼睛,眼神好似結了冰的湖麵,冷冷照見他失魂落魄的臉。
丁允行倒抽一口涼氣,短路的理智總算恢複正常。
聞止鬆開手,用眼神往旁邊示意了下,丁允行順著他的暗示看過去,這才注意到偌大的石室已經人滿為患。燭光在石壁上打出上躥下跳的影子,那些鬼影幢幢的角落裏不知藏著多少守衛,倘若脫下黑衣,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們和擦肩而過的路人也沒什麼區別,誰也猜不到這身相似的人皮之下藏了多少妖魔鬼怪。
除了他們,石室裏還有其他人。
聞止一眼掃過,已經和腦子裏儲存的失蹤兒童信息飛快地做了比對,基本可以確定,之前失蹤的七個孩子一個不落,全在這裏聚齊了。
半大的孩子們似一群待宰的綿羊,抱頭蜷縮在石室中央。他們有的在小聲啜泣,有的不安地四處張望,還有些幹脆麵目呆滯、眼神放空,和幾分鍾前被迷惑了神智的丁總如出一轍。
丁允行垂下眼皮,努力掩藏起震驚的眼神,趁著周圍沒人注意,悄悄拽了拽聞止手腕,在他掌心裏飛快地寫下三個字:怎麼辦?
聞止的目光從那些黑衣守衛藏身的暗角裏掠過,衝著丁允行的方向微乎其微地搖了下頭,那意思很明白,敵眾我寡,直接開打不是不行,可勝算太小,一不當心就得賠上小事,還是要見機行事。
丁允行捏緊手指,牙根咬得咯吱作響,到底沒輕舉妄動。
他漫無目的地逡巡片刻,視線忽然和孩子中的某一個對上——那是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穿一身髒兮兮的碎花裙,羊角辮散了一半,小臉跟個花貓似的。
看見丁允行的瞬間,她先是不在意地錯開目光,緊接著,仿佛突然意識到什麼,視線又轉了回來,盯著丁允行仔細瞧了一會兒,露出驚訝的表情,險險叫出聲。
丁允行忙偷偷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拚命狂眨眼皮。
小姑娘會意地點點頭,用兩隻小手捂住嘴。
就在這時,隻聽一聲粗糙的悶響,密封的石室一角毫無預兆地開了瓢,一個同樣做行走煤球打扮的男人站在一人高的密道門口,對石室裏的看守們打了個手勢。
原本分散在四麵八方的黑衣男人聚攏起來,像驅趕羊群一樣,用鐵棍或是木棒驅趕著孩子們。受到驚嚇的熊孩子本能地往同一個方向退去——被趕進了密道。
丁允行憑本能覺得這密道裏有古怪,一拉聞止手肘,聞警官會意地點點頭,兩人混在黑衣男人裏,緊跟著貓腰鑽進去。
這條密道十分狹窄,統共夠一人穿行,熊孩子們被迫排成一路縱隊,跟著領頭的男人往裏走。好在這一路並不長,沒多久,密道盡頭透出亮光,男人和孩子們魚貫而出。
然後,他們集體雙眼放空,露出夢遊似的表情。
隻見密道盡頭是一間同樣巨大的石室,千萬盞長明燈無風自動。石室四麵牆壁上繪滿壁畫,那些畫作有著相同的主題,畫麵首尾相接,串連成完整的故事,故事中的人物在虛幻不定的燭火中遊動起來,有了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繪出長篇巨製的男人正倚著牆角,不緊不慢地落下最後一筆,旋即,他後退兩步,細細端詳片刻,覺得滿意了,這才丟下畫筆,悠然轉身,以一個準備謝幕的姿態,衝著所有人彬彬有禮地一鞠躬。
“遠道而來,真是辛苦各位了,希望我的招待能令你們感到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