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玉簪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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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跑這趟之前,丁允行已經做好了跋山涉水、受盡磨難考驗的準備,可直到踩著昆侖山脈厚重的山脊邁出第一步,他才知道自己的想象有多骨感,而現實又有多豐滿。
反正丁總是措手不及,差點被當頭壓趴下。
那條斜坡不算太陡,以丁允行的體力,手腳並用還是能爬上去。問題是那矮坡藏在背陰處,又積了一層薄薄的雪,腳踩上去直打滑,別說往上爬,能站穩了不哧溜下去就很不錯了。
實在沒轍,魏離從後備箱裏翻出一塊壓箱底的抹布,一撕兩半,層層纏裹住丁允行鞋底。
丁允行歪頭瞧著她忙活:“你這是幹嘛?”
“增加摩擦力,相當於套了個防滑鏈,”魏離說,“這樣你鞋底不容易打滑,爬山時輕鬆些。”
她一邊說,一邊貓腰紮進後備箱,翻出兩件加厚的衝鋒衣扔給兩位男士,又騰空了三個背包,把易攜帶的高熱量食品塞進去,此外還有一瓶礦泉水和一個大約能支持十分鍾的便攜式氧氣瓶:“衣服都穿上,別跟我說不冷,到了上麵你就知道高原上的風有多撩人了。還有這個氧氣瓶也裝好了,這裏海拔高,很可能有高原反應,覺得不舒服了就吸兩口。萬一走散了,待在原地別動,在附近找個背風的地方,盡量保存體力,背包裏的補給品應該能支撐四十八小時,我會盡快找到你們的。”
她難得一口氣說這麼一大篇話,雖然語氣稱不上溫柔,還是挺讓丁允行感動。出於投桃報李,他也關心了魏鬼差一句:“那你怎麼辦?”
魏離:“什麼時候我需要你來擔心,那真是離徹底玩完不遠了。”
丁允行:“……”
這女人從頭到腳就是大寫的“欠揍”,他居然還想著對她表示關心,真是腦子裏有坑。
就在丁總滿腹鬱悶之際,聞止從魏小姐無所不有的行李箱裏翻出一條保險繩,一頭拴在自己腰上,另一頭扔給丁允行:“你把這個綁在腰間,稍後爬山時可以拽住繩子借力。”
丁允行接過繩子看了看:“那你呢?萬一我把你一起拽下來了怎麼辦?”
聞止淡淡一笑:“放心,不會的。”
同樣是表現自信,聞警官的態度就比魏鬼差平易近人得多,既然他這麼說了,丁允行也不廢話,三下五除二將繩子綁好,用手扯了扯,覺得足夠結實了,對聞止打了個手勢:“行了,走吧。”
事實證明,聞止的做法很有必要,虧得有這根救命繩,在接下來的一路,丁允行雖然險象環生,走一步滑半步,好幾次差點五體投地,在聞警官的連拉帶拽之下,還是連滾帶爬地翻了上去。
人行山中,滿目都是冰川積雪,久而久之,很容易迷失方向。一路走來,魏離不時對照地圖確認路線,循著冰雪間那條若有若無的小徑走了兩三個小時,眼看頭頂日過中天,她終於停下腳步:“翻過前麵那座山包就快到了,我們先在這裏休息一會兒吧?”
丁允行等不及她第二句話,已經自發自覺地找了個避風的角落坐下,扯著脖子直喘粗氣:“我、我覺得這次回去,我再也不想爬山了,一定得在床上躺足三天再說。”
聞止從背包翻出一袋牛奶,放懷裏捂暖和了,遞給丁允行。又從貼身的口袋裏摸出一塊巧克力,撕開包裝,直接喂到魏離嘴邊:“不管餓不餓,你先補充點熱量。”
魏離一邊看著手機裏的地圖照片,一邊頭也不抬,就著聞止的手咬了一大口。舌尖卷過聞止手指,聞警官活似過了電,條件反射似地往後一縮。
丁允行毫無心理準備,猝不及防地被撒了滿臉狗糧,忙用手擋住眼睛,隻覺得鈦合金狗眼都被閃瞎了。
他一邊用牛奶配火腿腸,一邊含糊不清地問道:“你說那小日本怎麼想的,跑那麼大老遠過來爬山?爬山就算了,還拖了一幫小孩,他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魏離灌了兩口水,把糊住嗓子眼的巧克力硬衝下去:“我大概能猜出他為什麼來這兒了。”
丁允行鼓著腮幫子,睜大眼睛看著她。
“昆侖山,又稱昆侖墟,自古被譽為萬山之祖,許多神話傳說都是發源於此,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西王母。”魏離說,“《山海經》中曾有記載,西三百五十裏,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這裏提到的‘玉山’,指的就是昆侖山。”
丁允行撓撓頭,好像明白了什麼,仔細一琢磨,還是滿頭霧水:“所以,那小日本是為了西王母的傳說才跑這麼老遠的?可……可這隻是傳說,他來了又能怎麼樣?”
“在中國最早的神話傳說裏,西王母並不是如今雍容華貴的女神形象,”聞止接過話茬,“據《山海經》描述,她虎齒而善嘯,蓬發戴勝,是掌管預警瘟疫、疾病、罰惡和刑殺的神祇。此外,還有一種說法是西王母執掌人間生死,冥界就是這位萬神之祖親手創立的。”
丁總雖然自命不凡,終究是肉體凡胎的普通人,聽西王母的傳說就跟聽故事似的,聽完也就完了,最多感慨兩聲,不會有更多想法:“你是說,那小日本兜這麼大一個圈,從魔都千裏迢迢地折騰到昆侖山來,就是為了給這位‘萬神之祖’上一炷香?那他隨便找座廟不就成了,何必費勁巴拉地跑來爬山?”
聞止垂下眼睫,無聲地笑了下:“燒香自然要去廟裏,可要是獻祭,那就不一樣了。”
丁允行幾乎懷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啥、啥玩意兒?獻祭?”
聞止:“你聽說過少康中興嗎?”
丁允行沒來得及答話,魏離已經搶先開口:“不用問了,這小子就是個文史白癡,估計連少康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丁允行:“……”
遭到鄙視的丁總瞬間炸毛:“誰說我不知道!聽這名字就肯定是個男的!”
魏離:“……”
聞止按了按魏小姐的肩,把一瓶放懷裏捂暖和的礦泉水擰開蓋,塞進她手裏:“少康是夏朝第六代天子,其父姒相被謀逆的臣子寒浞所殺,他千辛萬苦逃出都城,得到有虞氏的襄助,後因廣施德政而受到夏後氏遺民的擁護,最終殺死寒浞父子,中興夏朝。”
丁允行聽了半天,不明白重點在哪:“……所以?”
“其實夏朝傳到少康這一代,王氣已然衰微,而寒浞父子才是承天之命的真龍之君。”魏離淡淡地說,“不過少康命好,娶了兩個值錢的老婆——有虞氏族長的兩個女兒看上了他,不惜以全族獻祭,施展逆天之法,讓少康親手殺了寒浞,這才讓王氣重新回到少康身上。”
丁允行沒想到還有這種外掛操作,一時間瞠目結舌,半天沒緩過神。
魏離低垂眼簾,嘴角微微彎起,不知是憐憫還是冷笑——不管多聰明能幹的女人,總有某個時刻迷障了眼,就跟著了魔似的,寧肯卑微到塵埃裏,把那朵用血肉和尊嚴滋養出的花,雙手捧到男人麵前。
運氣好的,被人如獲至寶地收在懷裏,時不時拿出來賞玩一番;若是運氣不好,被人一把揮落,也隻能躲到角落裏,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歎息“妾身似秋扇,君恩絕履綦”。
多麼癡傻……而又愚蠢啊!
好半天,丁允行總算反應過來,聽明白這兩人的言外之意,整個人都被昆侖山巔的凜冽朔風吹淩亂了:“等、等等,你的意思是,那小日本拐了那麼多孩子,還不嫌麻煩地把他們綁上昆侖山,是、是為了……獻祭?”
魏離:“我就這麼一說,現在想這麼多也沒用,等找到那小日本你自己親口問他吧。”
她由著丁允行外焦裏嫩、風中淩亂了一會兒,把兩條凍得梆梆硬的牛肉幹塞進嘴裏,用礦泉水硬灌下去,然後手腳飛快地收拾好背包:“行了,休息夠了就趕路吧,看這天又陰了,怕是要下雪,早點解決,咱們好早點回去。”
聞止毫無異議,攙著丁允行緊跟上去。也許是因為方才的對話,幾個人心裏都沉甸甸的,魏離和聞止本就不是多話的人,連丁允行也安靜了不少,一邊走一邊探頭張望,恨不能從哪借一對翅膀,直接飛過前麵的山頭。
趁著魏離在前頭引路,他扯了下聞止衣袖,低聲問道:“阿止,你們剛才說的……拿孩子獻祭,是認真的嗎?”
極寒之地的風卷起雪末,劈頭蓋臉地砸在身上,沒多會兒,聞止睫毛上落了一層細碎的冰渣。大概是被糊住了視線,他輕輕一眨眼,目光顯得有些迷離,同樣低聲答道:“這是最合理的推測。”
丁允行:“可是……”
他“可是”了兩個字就沒下文了,大約自己也知道,這時候談什麼“未成年人保護法”或是“人道主義精神”都是瞎扯淡,因為某些人手握屠刀,居高俯瞰,芸芸眾生皆如螻蟻,隨手碾死兩條人命,就像草原上的猛獸捕食獵物一樣天經地義。
你能讓獅子改吃素嗎?不可能!
正因為丁允行明知自己改變不了什麼,心裏的鬱卒才變本加厲,一路上再沒說過話,隻是悶頭趕路。走了大約一兩個小時,前頭的魏離忽然停住腳步,打了個“暫停”的手勢。
丁允行一時沒防備,差點照直撞上去,被聞止拽住繩子才踉踉蹌蹌地停下。
他剛想問“又怎麼了”,就見那兩人的臉色突然變得凝重,不約而同地扭過頭——丁允行順著他倆的目光抬頭望去,隻見遠處的雪山直插天穹,山與天的交際處響起沉悶的雷聲,隆隆刮過天幕。
魏離的瞳孔猛然一收:“……是雪崩!”
丁允行:“……”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懷疑是不是因為這趟出門前沒看黃曆,走一步陷一步,摔得他都快沒脾氣了。
天風似一頭被激怒的猛獸,毫無預兆地暴躁起來,橫衝直撞之下,山巔的積雪很快難以為繼,巨大的雪塊順著山體往下哧溜,如飛奔而下的萬匹駿馬,速度越來越快,轉眼化作聲勢浩大的滔天巨浪,將一切滾滾埋沒。
丁允行簡直看傻了,明知道要趕緊離開,兩條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杵在原地,一步也動不了。
事實上,以雪崩的速度,現在要跑也來不及了。魏離不及細想,把丁允行往聞止的方向一推,一邊打手勢示意這兩人快走,一邊迎著雪崩的方向衝上去。
暴雪洶湧如潮,天光被攪得支離破碎,照準魏離兜頭撲下。
聞止一個沒拉住,臉色登時變得煞白。
眼看百尺高的雪浪奔到近前,魏離不閃不避,右手平平抬起,掌心凝聚起一道雪亮的光,陡然破空而出。那光如一道平地騰起的閃電,百無禁忌地貫入雪浪深處,逆著雪崩的來勢一攪,狂暴的巨浪仰天發出一聲難以形容的咆哮,十萬雪山隨之微微一震,那來勢洶洶的浪頭居然被硬生生地撬開一道裂縫。
呼嘯的風雪吹得丁允行睜不開眼,他用手擋住眼睛,終於從指縫中看清了那道光的真麵目。
那光平整如削,薄如蟬翼,最前端帶了一個鋒利的尖,形如出鞘的劍芒,劍影在暴雪中肆虐縱橫,裹挾著隱隱的風雷之聲,風卷殘雲般攪碎了天光,劍鋒所及之處,天地洪荒也要退避三舍。
雪崩掀起的巨浪毫無預兆地分道揚鑣,就如洶湧的潮水拍上礁石,被迫兵分兩路,讓出一小片台風眼似的空地。
稍縱即逝的瞬間,聞止一把抓住丁允行,往雪崩相反的方向飛奔而去,連滾帶爬地撲倒在一塊巨大的岩石背後。狂風卷起雪粒,刀子一樣從臉上刮過,留下細小的血痕,他想也不想地摁住丁允行,用後背擋住洶湧欲撲的暴雪。
丁允行手腳並用地撲騰著,可惜,他雖然看上去和聞止身量差不多,力氣卻是天差地別,被對方按住,就像被猛虎摁在爪下的肥兔子一樣,再怎麼掙紮也是白費力氣,急得吱哇亂叫。
“阿離、阿離她……”
聞止隻有比他更急,然而他很清楚,魏鬼差武力值逆天,敢和十萬山魂爭勇鬥狠,就算被雪崩埋了也能設法找到出路。可眼前這位就不一樣了,憑這副戰五渣的小身板,一旦被卷進雪崩,十成十隻能挖出一具屍體。
“阿離不會有事的,”他用力摁住丁允行亂撲騰的手腳,在風雪的肆虐聲中大吼道,“與其擔心她,你不如先照顧好自己!”
他的聲音裹挾在轟隆一片的咆哮中,被狂風卷上了天。丁允行聽不清他吼了些什麼,隻是本能地想用力推開他。可能是丁總掙紮的太猛,已經搖搖欲墜的冰層再也支撐不住,下一秒,地表陡然一分為二,裂開一道十來米長的溝壑。
這一下突如其來,兩人措手不及,一頭栽進了冰溝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