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玉簪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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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允行認識魏離這麼久,遇到的大小陣仗兩個巴掌也數不過來,在他的印象裏,這位冥界高階鬼差武力值逆天,不論遇到怎樣棘手的情況,哪怕之前在麗貝卡酒店被無數餓紅眼的亡靈包圍,她依然能遊刃有餘,進退從容。
這是他頭一回見這女孩露出狼狽的一麵。
不知是不是被方才的爆炸波及,魏小姐綁頭發的絲帶斷了,玉簪也不見去向,長發倉促地披散肩頭。她抬起手背蹭了下臉,臉頰登時沾了一片黑,和額角的汗水難舍難分地摻和在一起,視覺效果相當震撼。
聞止從衣兜裏摸出手帕,想給她擦把臉,手伸到一半,不知為何,又縮了回來:“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酒店怎麼會突然發生爆炸?”
魏離一句罵娘到了嘴邊,想起之前聞止的話,又硬生生咽回去:“我們被人算計了……我摸進酒店後,本打算先潛入停車場,看看那幾輛卡車裏有沒有蛛絲馬跡,結果在其中一輛卡車的運貨車廂裏發現了暗帶的夾層。”
聞止默不作聲地擰開一瓶礦泉水,遞到魏離裂開血縫的嘴邊。前麵恰好遇上紅燈,魏離踩下刹車,就著聞止的手猛灌了兩口。
“我找了半天才找到開啟夾層的開關,”她用手背抹了把嘴角,喘了兩口氣,“沒想到夾層打開後,裏麵啥都沒有,隻貼了一層黃紙符。”
隔著後視鏡,丁允行和聞止互換了一個眼神,各自從對方眼睛裏看到了震驚和不解。
“哦對了,”眼看信號燈由紅轉綠,魏離一邊踩下油門,一邊從懷裏摸出一樣東西,丟給聞止,“除了紙符,還有這玩意兒。”
聞止接過來一看,發現那是一個紙剪的小人,被火燒得隻剩半截。紙人上有些朱砂寫的字跡,被煙熏得漆黑一片,難以分辨。
聞止垂眸沉吟片刻,忽然反應過來:“這是式神?”
丁允行:“……啥、啥玩意兒?”
“式神是一種凡人看不見的靈體,由陰陽師鼻祖安倍晴明首創。安倍晴明有‘日本薑子牙’之稱,在他過世之後,這門陰陽術由其直係後裔土禦門家族傳承。”
聞止耐心地解釋道:“一般而言,式神受日本陰陽師役使,以紙人為載體,紙上畫有符咒,陰陽師便是利用符咒操控靈體。”
丁允行聽得連連點頭,一臉的“原來如此”。
聞止轉向魏離:“有人操縱式神攻擊你?”
魏離嘴唇剛一動,又微微皺了下眉。她打了個手勢,示意聞止把方才喝光了的礦泉水瓶遞給自己,然後十分不浪費的往空瓶子裏吐了一口血。
聞止失聲低呼:“阿離!”
魏離一擺手,總算把話說順溜了:“剛才爆炸來的突然,我不小心把舌尖咬破了,別一驚一乍的。”
聞止這才鬆了口氣。
魏離接上方才的話音:“那卡車裏至少藏了五個一模一樣的紙人,彼此配合,險些把我困住。我好不容易把五個式神全解決了,沒想到裏麵還嵌了個陣中陣,一旦式神灰飛煙滅,就會自動激發藏在卡車夾層裏的爆破符,十輛卡車同一時間爆炸,我好懸陷在裏麵一起陪葬!”
“爆炸”兩個字就如一個不詳的開關,瞬間開啟了記憶的閘門,某些一度被埋葬的畫麵飛快閃現眼前,聞止的臉色一片煞白。
魏離沒注意聞止的異樣,這姑娘戰力爆表,從沒吃過這麼大的虧,平時再怎麼七情不上臉,眼下也有點繃不住了,臉上雖然沒什麼表情,牙根卻咬得咯咯作響:“要是我沒猜錯,這回的案件其實是一個局,我們被人牽著鼻子,一步一步落入陷阱裏,眼下已經進退不得。”
丁允行目瞪口呆:“那……那我們該怎麼辦?”
魏離沒說話,聞止的手機就在這時響了。他深深看了魏離一眼,不知怎的,沒有立刻接通,直到魏離瞟了一眼,提醒他“是子輿的電話”,他才遲疑著摁下接聽鍵:“……子輿,怎麼了?”
這一回,荊子輿沒嚷嚷的滿世界都能聽見,他可能還沒離開警局,聲音壓得很低:“阿止,我這邊有個新發現,或許對你們有幫助。”
聞止勉強把心思拽回案件:“……什麼發現?”
“我們之前檢查了失蹤孩子的書包,希望能發現綁架者留下的蛛絲馬跡,比如指紋之類的,可惜一無所獲,”荊子輿低聲說,“我今天又檢查了一次,這回是從裏到外的徹底檢測,結果發現書包夾層裏沾上了紫外熒光油墨。我把沾染油墨的部分拍下來,看樣子像一張圖畫,隻是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現在把照片發給你。”
荊警官效率極高,掛斷電話不到兩分鍾,照片已經傳送到聞止手機上。聞警官把圖放成全屏,忍不住好奇的丁允行探過腦袋,兩人頭並頭瞧了半天,丁總的眉毛幾乎能夾死蒼蠅:“這是啥玩意兒?抽象派藝術嗎?”
聞止沉吟片刻:“看上去……似乎是一張地圖?”
魏離一打方向盤,靠著路邊停穩了車。隨後,她拿過聞止手裏的手機,研究半天,拍板下了定論:“確實是地圖,如果我沒猜錯,這應該是指引我們上山的路線圖。”
聞止和丁允行異口同聲:“什麼?”
如果隻有丁總,魏離大概理都不理,直接發動車子,把丁某人拍扁在座椅上。可多了個聞止,這妹子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耐心,指著照片左下角的一條弧線解釋道:“這條線應該是昆侖山脈,這個小點代表昆侖山口。你瞧,沿著這條109國道進山後,有一條小路直插山脈腹地——照這麼看,有人故意引我們上山。”
丁允行歪著腦袋瞧了半天,不得不承認,要麼是他才疏學淺,看不懂簡易版地圖,要麼就是這圖畫得太抽象了,超出了他的認知範疇。
聞止微微皺眉,指著那條代表小路的虛線問道:“那這條路盡頭的四個點是什麼意思?”
丁允行順著他的指點看過去,見虛線盡頭果然點了四個小點,不仔細分辨幾乎看不出來。其中三個點排成不規則的等邊三角形,最後一個點恰好位於三角形的中心點上。
他蹭了蹭下巴,遲疑地問道:“難不成……是指山峰?”
聞止看向魏離,魏小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八九不離十。”
這一回,丁總沒再熱血上頭就不管不顧地摩拳擦掌,他瞄了眼魏離被汗水和黑灰糊了半壁江山的花貓臉,猶豫著提出建議:“那小日本故意留下地圖引我們上山,多半布好了陷阱,我們現在怎麼辦?直接通知警方?”
魏離:“無憑無據的,你怎麼通知警方?再說,等警方千裏迢迢地趕過來,黃花菜都涼了,救人?還是收屍比較快。”
丁允行:“……”
丁總難得起了體貼人的心思,卻被魏小姐當成驢肝肺,就著牛肉幹一起嚼了,五髒六腑登時抽搐成一團。他往後重重一靠,雙臂抱胸看著窗外,臉上的皮屑和毛孔有誌一同地排成“我生氣了你趕緊給我賠禮道歉”的隊形。
魏小姐沒理會他,一錘定了音:“從地圖推算,從格爾木到這條小路少說還有兩三百公裏,我們現在出發,你倆在車上抓緊時間睡一覺,等到了地方,我們再……”
聞止突然打斷她:“不行!”
方才還打定主意不說話的丁總嘎啦嘎啦地扭過頭,看著聞止的眼神活像看見一頭邊跳芭蕾邊唱歌的牛。
不能怪丁允行大驚小怪,實在是他認識聞止以來,這男人一直身體力行地詮釋著什麼叫“溫柔賢淑”,但凡魏小姐做出的決定,他隻有舉雙手擁護的份,從沒說過一個“不”字。
這是他頭一回投了否定票,不僅刷新了丁總的認知,連魏離都略帶詫異地看過來。
突然間被兩雙眼睛炯炯有神地盯住,聞止有些不自然地別過頭,伸手推了下鏡片:“你……咳咳,那人既然故意引我們過去,一時半會兒應該不會對那些孩子下手——你剛才險些被爆炸波及,還是先休整一晚,明早再出發吧。”
魏離不置可否,掌心下意識地摩挲方向盤。
聞止再接再厲:“現在天都黑了,山上天氣又多變,趕夜路上山太危險了。再說,就算你不用休息,允行也撐不住了,他昨天在高速出口等了一宿,你總得讓他喘口氣。”
最後一句話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魏離瞥了一眼丁允行,丁總立馬光速變臉,從“橫眉立目”無縫切換到“可憐兮兮”,還故意把眼袋下的烏青亮給她看。
魏離權衡再三,終於歎了口氣:“好吧,那咱們休息一晚,明早天亮再出發。”
這是丁允行頭一回在與魏鬼差的鬥爭中取得勝利,幾乎具有曆史性的意義,他和聞止不著痕跡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好不容易才將擊掌慶祝的衝動強壓下去。
既然決定了回酒店,魏離當下發動車子,剛開出去五六米,她似是忽然想到什麼,又猛地一踩刹車。
這一次沒有安全帶保駕護航,丁允行一頭磕在前座椅背上,差點撞出腦震蕩來。
他登時把勝利的快感甩到腦後,扯著嗓子跳腳蹦高:“你怎麼回事啊?要麼走、要麼停,做個決定很難嗎?”
魏離沒搭理他,她伸手摸了摸腦袋,又把衣兜拍了個遍,眉頭越皺越深,隻瞧得聞止心驚膽戰,生怕她哪裏又蹭破了皮。
就聽這女人喃喃說:“完了完了,這回完了!”
聞止一顆心像是被細繩吊在懸崖邊,隨時會跌下去:“怎麼,哪裏受傷了嗎?”
魏離搖搖頭,十分懊喪地一拍腦門:“我把玉簪弄丟了!”
聞止:“……”
丁允行:“……”
兩個男人對望一眼,丁允行很認真地問道:“如果我說我想揍她一頓,你會攔著我嗎?”
聞警官瞧了瞧一個白眼翻過來的魏離,同樣認真地答複道:“你應該打不過她。”
丁允行:“……”
愣是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眼看魏小姐有折回現場的意思,聞止忙一把拉住她:“方才爆炸那麼劇烈,肯定驚動了警方,你回去也未必找得到。要是真喜歡,我下次再送你一個。”
魏離還沒說話,丁允行已經關注點詭異地接了一句:“什麼什麼?那簪子是阿止你送的啊?不錯不錯,很有進步哦。”
聞止:“……”
他回頭看了眼添麻煩不嫌事大的丁總,斟酌再三,還是把一句已經到了嘴邊的“你少說一句不會折壽”強行咽了回去。
在兩位男士的生拉硬拽下,行動力高效的魏小姐總算沒趕著天黑殺上昆侖山。回到酒店,丁允行晚飯也顧不上吃,倒床上蒙頭大睡,一睡就是整整一宿。直到第二天天光乍醒,他才被聞止從床上拉起來,匆匆擦了把臉,又是來不及吃早飯,一搖三晃地坐進雪佛蘭,身子一歪,整個人橫躺在轎車後座上,就地失去了意識。
等他因為連聲抗議的五髒廟不得不睜開眼時,天光已經大亮。
丁允行艱難地撐起上半身,伸了個長長的懶腰,一個哈欠沒打到位,前頭的聞止已經十分有眼力見地遞過來一包牛奶和一袋早餐麵包。
丁允行毫不客氣地接過來,三下五除二解決了“內部問題”,摸著肚子愜意地打了個飽嗝:“我們這是到哪了?”
魏離沒吭聲,用手指了下窗外,示意他自己看。
丁允行好奇地扒住車窗,一陣朔風卷起雪末,劈裏啪啦地拍打在玻璃上,他渙散的瞳孔驟然凝縮,倒映出拔地而起的蒼莽山魂。
瀚海百重波,陰山千裏雪。
丁允行陡然屏住呼吸,連帶音量也降低了八度,仿佛聲音稍大些,就會驚動什麼:“這……這就是昆侖山?”
此時已經過了昆侖山口,車行深入山脈腹地,氣溫也越來越低。很快,車窗上結起一層霜花,丁允行不得不用衣袖將內層玻璃上的霧水抹去,才能透過霜花間隙勉強看清道路兩旁的景物。
很明顯,他們已經離開了109國道,車輛行駛在一條不知名的盤山公路上。越往前道路越狹窄,開到最後,雪佛蘭就像卡在山體和懸崖之間,路邊連個護欄也沒有,每一步都是驚心動魄。
丁允行一口氣憋在嗓子眼裏,好懸沒把自己噎死:“這、這路怎麼越來越窄?你確定是這個方向沒錯?我們真能開上去?”
魏離正迎著山壁小心翼翼地拐過一個又急又窄的彎,沒工夫搭理他。
山風迎麵而過,卷起雪粒敲打在擋風玻璃上,車輪碾過冰渣時發出細碎的聲響,遠處的冰川反射著天光,冰冷而晃眼。丁允行不敢再吭聲,連聞止都抓緊車門扶手,不時往車窗外瞅一眼,深不見底的眼睛裏映出同樣不見底的萬丈深淵。
所幸魏小姐車技過硬,也多虧冥界出品的雪佛蘭質量非凡,比起雪地越野車也不遑多讓。這一路雖然刺激,總算有驚無險,等開過最險的一段路,前方視野重新變得開闊。
丁允行把卡在喉嚨眼的那口氣慢慢吐了出來。
可惜,他這口氣鬆太快了——在拐過一個轉角後,魏離抬頭看了眼,忽然減慢速度,轎車貼著山崖徐徐停穩。
丁允行一愣:“怎麼不開了?”
魏離的回答簡單明了:“前麵沒路了。”
丁允行:“……”
他扒著前座探頭張望,隻見前方十來米處橫亙著一帶斷崖,盤山路從中分成兩段,將他們攔在這一頭。
咫尺之距,卻是關山難越。
丁允行傻了眼:“那、那我們怎麼辦?”
魏離衝他打了個手勢,自己下了車,聞止緊隨其後,兩人順著來路往回折返了百來米,魏離忽然扯了扯聞止:“這裏應該能爬上去。”
聞止循著她的指點一抬頭,隻見山崖背風處有一條相對較緩的斜坡,被荒草和積雪蓋住大半,不仔細看幾乎發現不了。斜坡往上,直線距離二三十米處,隱約有一條小徑,憑著魏小姐的眼力,甚至能看見那小徑上有幾個人為留下的腳印,還沒來得及完全被白雪覆蓋。
聞止沉吟著說:“車子肯定開不上去,隻能步行爬山,你我倒是無妨,隻是允行……”
魏離弄丟了束發玉簪,隻能把綁頭發的絲帶紮緊了些:“車裏有繩子,把他和咱倆拴一塊,實在不行我還能把他拽上去。徒手爬山總比他一個人留在車裏強,不然被人拐走,咱倆都不知道上哪收屍去。”
聞止沉默片刻:“也隻能如此了。”
既然商量好了,魏離半秒鍾也不想耽擱,抬腿就往停車的方向走。剛一邁步,手腕就被人攥住了。
她愕然回頭,猝不及防地撞進聞止一雙眼睛裏,霎時間,魏鬼差沒來由地生出錯覺,仿佛一跟頭栽進了三千弱水深處,冰冷的黃泉水毫不留情地淹沒了她,她浮不上去、也沉不下來,隻能眼看著自己跟個標本似的動彈不得。
聞止似乎猶豫了一秒,慢慢抬起手,用手背蹭了下她的臉頰——不知是受到攻擊還是被爆炸波及,那裏擦破了一小塊皮,雖然已經不流血了,看著還是有點嚇人。
魏離隻覺得被他手背蹭過的地方,已經歇菜的神經元有了集體詐屍的跡象,難以形容的感覺順著臉頰一路遊過脖頸,蛇信一樣輕輕舔了口心髒。
魏小姐整個人登時僵住了。
聞止輕聲道:“你要救人,我不攔著,但你也要保護好自己,別再像昨天一樣……讓我擔心。”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十分含糊,要不是魏離耳力非凡,幾乎聽不出來。明明是再正常不過的一句叮囑,這男人卻整得像是逼良為娼一樣,眼神左顧右盼,濃密的睫毛輕輕顫抖,就是不敢與魏離對視。
魏鬼差心頭莫名一動,等她反應過來時,已經不受控製地伸出手,指尖和聞止隻離著一線稀薄冰冷的空氣。
兩人麵麵相覷,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而後,魏離像是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蠢事,那隻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懸停了幾秒鍾,遮掩什麼似的扯了下聞止凍得通紅的耳垂,隨即飛快地轉過身,丟下一句“不早了,趕緊出發吧”,逃命似的奔回了原地。
留下聞止一個人,不知是走了神還是跑了魂,目光放空了好半天,手指下意識地摸了摸耳朵,那凍出來的紅印像是長了腿,從耳朵尖一路蔓延到脖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