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長明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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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應該不是亡魂。”
一個小時後,魏離開著冥界版雪佛蘭,頂著淩晨十二點的蒙蒙露水,來到丁允行居住的小區。
聽丁總連說帶比劃地講完偶遇聞止……或者說,聞止的鬼魂的全部經過,魏小姐沉吟許久,說了這麼一句。
丁允行都快跳腳了:“怎麼不是亡魂?一眨眼就不見了,不是鬼魂難道是海市蜃樓不成?”
不管丁總怎麼著急上火,魏離依然穩如泰山:“你看到他時,他雙腳是落在地上,還是飄在空中?”
丁允行:“……”
雖然不明白魏小姐為什麼這麼問,丁總還是抓著頭發努力回想半天:“好像……是落在地上的吧?要是飄著的,我應該一看到他就能發覺不對。”
魏離又問:“那你有沒有注意,他在路燈下是否有影子?”
丁允行用手指蹭著鼻子,眉心幾乎能夾死蒼蠅,原地便秘了好半天,才吭哧吭哧地說:“雖然不是很明顯,但我隱約記得,他在路燈下還是有影子的……欸,你這麼一說好像是不太對勁,鬼魂不是沒有影子嗎?他、他,他這到底是人是鬼啊?”
這小子難得這麼激動,彈簧一樣的舌頭原地打成了蝴蝶結。
魏離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雙腳落在地上,有影子——如果我沒猜錯,這不是亡魂,是生魂。”
丁允行一雙眼珠子差點從眼眶裏飛出來:“生、生魂?”
魏離嗯了一聲:“死者離體的鬼魂稱為亡魂,相對的,還活著的人出體後的魂魄叫做生魂。和亡魂相比,生魂陽氣比較充足,不畏陽光,站在光源下也會有淡淡的影子。”
孤陋寡聞的丁總好生長了一番見識,一邊恍然大悟,一邊一頭霧水:“那、那什麼情況下,活人的生魂會離體?我的意思是,他總不會是閑得無聊大晚上出來遛彎吧?”
“自然不會,”這一回,魏離沒和他抬杠,很實誠地有一答一,“就我的經驗而言,如果不是天生八字輕,那就隻有一種可能——這人的身體遭受重創,連接肉體和魂魄的紐帶被外力破壞。”
說到這兒,女孩的眉頭逐漸擰緊,露出一點凝重的神色:“你還記得你見到他時,他是什麼樣子?有沒有對你說什麼,或者做出什麼暗示?”
丁允行又絞盡腦汁地回憶了好半天:“他……他看起來臉色很不好,像是生了大病,其他倒沒什麼特別的。哦對了,他最後看我的眼神有點奇怪,好像、好像是……”
他搜腸刮肚地想找一個合適的詞,卻怎麼也想不出來,正在那兒咬牙切齒抓耳撓腮,就聽魏離輕聲說:“……求助?”
丁允行猛地一拍大腿,點頭如搗蒜:“對,就是求助!他像是要向我求助什麼,可還沒來得及說話人就消失不見了。”
魏離微微眯起眼,從鼻梁上摘下眼睛,對著鏡片嗬了口氣,又從桌上抽出一片紙巾,包住鏡片慢慢擦拭起來。
“我們上次見到他是在半個月前,”她低聲說,也不知是在問丁允行,還是純粹自言自語,“這半個月裏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他的魂魄會脫離身體?他現在又在哪兒?”
這一連串問題顯然不是拍腦袋空想就能想出來的,丁總差點把頭發抓成一個雞窩,頭頂小燈泡突然一亮,他飛快地打開筆記本電腦,調出網頁,在搜索引擎裏同時輸入“聞止”和那晚被有冤報冤的中遠總裁的名字,翻找了好幾頁,突然點開一個新聞鏈接。
“你快來看!”丁允行把電腦推到魏離跟前,“這是三天前的新聞,裏麵說謀殺中遠總裁的嫌疑犯已經落網,初步調查是警方高層有人和死者背地裏進行暗箱交易,因為分贓不均,發生爭執,失手殺死了受害人。”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魏離一眼:“新聞裏提到的‘警方高層’,難不成……是指聞警官?”
魏離沒吭聲,她一目十行地掃完新聞,臉色陰沉的幾乎能擰出水來。
不用她多說什麼,丁允行已經看懂了這個表情的意味:“不會吧,真是他?可人分明不是他殺的,為什麼新聞裏說凶手是他?他、他該不會……”
他沒把話說完,魏離卻“聽”明白了這小子的意思。
——他不會是當了我們的替死鬼吧?
魏離閉上眼,指節微微彎曲,有節奏地敲擊著茶幾桌沿,好半天才說了句:“此事因我而起,我會解決的。”
丁允行:“……哈?”
這一句突如其來,又是深更半夜,丁總熬夜的大腦因為缺氧運轉不靈光,一時沒能跟上魏鬼差的跳躍性思維。
直到魏離站起身,打算就這麼走人,丁允行才恍然大悟,忙一把扯住她:“等等,你什麼意思?你該不會是想一個人把這事搞定,不帶我一起吧?”
魏離沒吭聲,從他手心裏拽出自己的衣袖,用實際行動告訴丁允行,她確實就是這麼打算的。
丁允行登時炸毛了:“禍是咱倆一起闖的,人是咱倆一起……一起看著死的,你現在要把我排除在外,怎麼,瞧不起人啊?”
魏離皺了皺眉:“這一回不比以往,要對付的也不是厲鬼……聞止是本市刑警中隊負責人,能陷害他下獄,可見幕後黑手勢力之大,說不定和警方高層也有勾結。你隻是個普通人,萬一被卷進去,十條命也不夠他們玩的。”
魏小姐難得有理有據地解釋這麼一大篇,個中道理,丁允行也不是不明白,可就像他方才說的,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他也有份背鍋,真要他什麼都不做,就這麼一個人躲在家裏裝不知情,丁總非憋出抑鬱症不可。
“魔都這麼大,你本事再大,一個人大海撈針要怎麼找?這種時候,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力量,就算……就算我不能衝鋒陷陣,好歹也能打打下手,提供點後勤服務啥的。”
丁允行一邊說,一邊小心覷著魏離的表情,見魏小姐眉心微動,似乎有鬆口的跡象,忙加了把火:“再說,你不是說咱倆的命現在已經連一起了嗎?反正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要是有什麼意外,你覺得我能有好下場嗎?”
事實證明,丁總自詡的“才貌天下第一”尚且有待商榷,“舌綻蓮花”四個字卻是不打折扣。他費盡口水,總算換來魏離勉勉強強一點頭:“好吧,那你跟著來吧。”
這兩人一個住城東,一個住城南,繞著市區兜過小半個圈,少說也要一個來鍾頭的車程。然而眼下,在魏鬼差的冥界版雪佛蘭以及縮地術的加持下,一個小時的車程被腰斬大半。
等到雪佛蘭在魏小姐的公寓樓前停穩,丁允行看了下表,發現連出發帶停車,統共用了不到一刻鍾。
丁總:“……”
他現在不仇富了,隻仇開了外掛的非人類。
不管來了多少趟,魏離的住所仍是一如既往的清湯寡水,除了虛掩房門的書房,所有家什一目了然。有道是熟不拘禮,魏離也沒多招呼丁總,把人撂在客廳裏,自己直接進了書房,片刻後抱著一個破舊的木匣子走出來。
丁允行好奇地伸長脖子,見魏離從匣子裏取出一個香爐,又撿出兩塊香料——那香料的長相十分特別,不是常見的線香,而是呈牛角狀,通體漆黑,唯有中央一道白線貫通首尾。
魏離點起火柴,引燃牛角,剛開始沒什麼味道,聞得久了,一股難以形容的香氣繞著客廳纏纏綿綿地盤旋一匝,又順著窗縫裏飄出屋外,餘韻嫋嫋地消散在夜色中。
直到這時,丁允行才逮著機會問道:“這是什麼?”
魏離:“這叫犀角香,是用通天犀的牛角煉製成的。古書記載,‘生犀不敢燒,燃之有異香,沾衣帶,人能與鬼通’,說的就是此物。”
丁允行古文技能約等於零,隻勉強聽懂了最後一句:“你……你是打算用這個把聞警官招來嗎?”
魏離嗯了一聲:“隻是試試看,我們手頭的線索太少了,就像你說的,要在一個人口過千萬的大都市裏找到一個人,和大海撈針也沒什麼區別。”
丁允行撓撓頭,還是覺得這法子不太靠譜,可眼下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他隻能閉上嘴,死馬當活馬醫。
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證明丁總確實是孤陋寡聞——牛角還沒燒到一半,一陣夜風順著窗戶縫隙悄悄爬進來,涼颼颼的小風卷過後脖頸,催出一身雞皮疙瘩。
隨著夜風,一個人影不知何時穿過牆壁,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白煙裏。
就算已經做好一打心理建設,丁允行的冷汗還是瞬間下來了。
比起前一晚,聞止的臉色顯得更加蒼白,身影也越發恍惚,幾乎能透過人像瞧見他身後的電視牆。夜風源源不斷地吹進來,他畏冷似的打了個哆嗦,身形陡然泛起一陣扭曲,就如一顆小石子丟進水裏,打碎了平靜的倒影。
“聞警官,”魏離對他一點頭,“我長話短說,隻有一個問題——你現在到底人在何處?”
聞止沒開口,隻是慢慢抬起手,一枝淡綠色的花朵掉落在茶幾上,枝椏分叉處零星打了兩三個花苞。
魏離撿起花枝,仔細分辨了下:“櫻花?”
她抬頭看向聞止:“這是你給我們的提示嗎?”
也許是因為靈體狀態,聞止沒法說話,他深深看了魏離一眼,多少無法言之於口的百轉千回,就這麼悄無聲息地靜水深流而過。
這一眼望穿的,不僅是流年暗渡,還有麵目全非的百年身。
聞止忽然若有所覺,回頭看了一眼,這男人身後分明隻有一堵空蕩蕩的電視牆,他麵無表情的臉上卻起了波動。
恍如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正如影隨行地追蹤著他。
聞止的身形忽然開始渙散,仿佛被夜風吹散的煙灰,越來越淡薄,越來越模糊。他看著魏離,吃力地張動嘴唇,發出兩個聽不見的單音。
丁允行眯著眼,仔細辨認了老半天,那似乎是:小……心?
他看向魏離,就見這一貫八風不動、好像萬事不經心的鬼差小姐突然往前追了一步,一隻手下意識地伸向前,似乎想抓住這男人的手,卻毫不意外地穿透他身體,隻攫住一把冰冷的空氣。
魏離脫口而出:“你撐住!”
瀕臨消散的人影猛地一抬頭,死灰一樣的眼睛裏亮起難以形容的光。
魏離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會去找你,無論如何,一定要堅持住!”
她話音剛落,白煙中的人影已經徹底消失,最後一刻,那男人對著她比了個口型。
那是……好?
又是一陣夜風鑽進客廳,吹起散落一地的香灰,灰燼擦著魏離的手指而過,似一個時隔多年、而又意猶未盡的觸碰。
有那麼兩三秒鍾,魏離不知神遊到哪顆行星上,隻覺得這一幕好生眼熟,像是許久之前,她也曾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任憑某片衣角從指尖滑落。
直到丁允行在她耳邊大聲說了句什麼,才算把魏小姐的魂強拉回來。
“都這時候了,你還發什麼呆!”丁允行幾乎要跳腳了,“人命關天,你上點心行不行!”
魏離一個激靈,忙遮掩什麼似的將那束花枝舉到跟前,花朵像是才摘下來不久,猶帶著深夜露水。
“綠色的櫻花,倒是不多見,”她喃喃自語,“魔都雖然大,可種了綠櫻的地方應該沒幾個吧?”
她看了丁允行一眼,後者立刻會意,從衣兜裏掏出手機,三兩下將魔都所有種植了綠櫻的地點翻了個底掉。片刻後,他把手機遞給魏離:“你看。”
魏離接過手機,隻見巴掌大的屏幕上顯示出一幅照片,近景是鬱鬱蔥蔥的櫻花,遠景是一幢頗為眼熟的建築。
魏離擰起眉頭:“這是那個、那個……”
丁允行:“麗貝卡酒店,一個多月前我們才在那兒舉辦過酒會。”
魏離二話不說,伸手抓起車鑰匙塞兜裏,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丁總原地愣了一秒才反應過來,忙連蹦帶跳地跟上,以免被行動力超強的魏鬼差一甩門反鎖屋裏。
“嘩”的一桶涼水澆下,聞止堪堪飄到頭頂心的意識像是被一根鐵鏈拽著,嗖一下拖回了靈台。
他頭上眼罩還沒摘,四周依然伸手不見五指,黑暗深處,一個男人磔磔笑了起來:“聞警官,休息的還好嗎?”
聞止循聲“望”去,雖然看不見長相,卻敏銳地發覺這人說話時帶著某種特別的口音,像是剛學會說中文沒多久,還捋不平舌頭。
“我一直聽說聞警官年輕有為,卻不想還是小瞧了你——區區一介凡人,居然懂得靈體出竅,您到底是何方神聖?我很好奇哦。”
聞止想說話,開口卻發現嗓子幹啞的根本發不出聲音,這是自然的,他足足有四十八小時沒喝過一滴水,已經出現輕微的脫水征兆。
“另外還有一件事也困擾了我很久。”那聲音繞著耳根喋喋不休,蒼蠅一樣趕都趕不走,“據說當晚在別墅裏,除了您,警方還發現了‘第三人’留下的痕跡,但您一口咬定自己趕到時死者已經遇害,期間沒有見到任何人——按照時間推算,如果真有這個所謂的‘第三人’,你應該恰好跟‘他’打了照麵,可你為什麼一字不提?”
“你在維護誰,又是為了什麼對‘他’百般包庇?”
聞止試了幾次,終於從幹澀的喉嚨裏勉強擠出聲音:“你……是什麼人?”
那人微笑了起來。
“我隻是個無名小卒,不值當聞警官垂問,”他發音雖然古怪,語法和用詞卻十分精準,甚至有幾分文鄒鄒的謙遜優雅,“相比之下,我倒是更覺得好奇,您不惜損耗精神力也要靈體脫竅,是去見誰了?”
聞止微微咳嗽兩聲:“與、與你無關。”
那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我想您也是這種反應,”他輕拍了拍手掌,“既然您不肯說,那就算了,反正,我們遲早有見麵的機會。”
他打了個響指,下一秒,聞止隻覺得太陽穴“嗡”一下響,就像被一根極細的鐵絲捅了個對穿,鐵絲以極高的頻率劇烈震動,他整個人也隨之不受控製地痙攣。
一時間,聞止什麼都聽不到,也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意識被迫遠離,仿佛被投入一口不見底的深井,黑暗無所不在地糾纏上來,將他拖入深淵。
直到……一切歸於無知無覺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