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胭脂淚七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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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一抹夕暉終於不甘不願地消失在山林盡頭,夜幕拉下,掩蓋了整片天地。夜風在林立的墳包間來去,敲打著石碑,發出嗚嗚的鳴響,仿佛無奈而淒涼的哭泣。
    墳場入口立著一塊牌坊,漢白玉的底座青苔斑駁,縫隙中積了不知多少年頭的塵垢。魏離從包裏摸出手電筒,往上一掃,借著這點微光,瞧見牌匾上赫然刻了“陳氏家墓”四個大字。
    “就是這了,”她說,“一切因果的緣起之地。”
    丁允行被她這神神叨叨的措辭驚起一身雞皮疙瘩。
    聞止往前走了兩步,在一座墳包前蹲下,抬手拂去遮擋住石碑的荒草,見那上麵寫了鮮紅的“陳氏宜中”幾個字樣。
    丁允行湊到他跟前,同樣盯著這方頗有年頭的墓碑瞧了半晌,又回頭看了看來路,嘖嘖感歎道:“這地方這麼偏,聞警官,你是怎麼找到的?”
    聞止推了下鏡片:“也是誤打誤撞,之前破獲一起文物走私案,其中有幾件陪葬品就是從這裏流傳出去的。”
    他站起身,視線繞著墳場轉過一遭,微微擰起眉頭:“隻是這麼多墳頭,也不知哪一座是陳家小姐的。”
    丁允行抓抓腦袋,粗略一數,發現這一帶的墳包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這麼一座座找下去,不知要找到猴年馬月——何況,他們到現在也沒法確定那位傳說中的陳小姐究竟是真有其人還是純屬虛構,萬一耗時耗力地找了個遍,到頭來連根毛也沒發現,那真是哭都沒地方哭去。
    “要不……”丁總含了兩個字在嘴裏,後半截沒來得及往外蹦,魏離已經旁若無人地往前走了兩步,一直揣在兜裏的手掏出來,指尖拈著一截絲繩,繩子末端係了兩個白玉鈴鐺。
    夜風吹過,鈴鐺碰撞在一起,“叮”的一下餘韻不絕。
    丁允行猛地打了個激靈,隻覺得這一下極為遙遠,又像是緊貼著耳根響起,心頭跟著狠狠一跳,整個人險些像隻炸了毛的貓一樣竄上樹。
    他仿佛被這一記鈴響勾起許久之前的回憶,眼前走馬燈似的閃過無數浮光掠影,每一片光裏都藏著一副殘缺的畫麵,似一頁被打散的拚圖。
    他還沒來得及將這些殘缺的拚圖重新拚接在一起,魏離已經抬起胳膊,指住某一個方向:“在那邊。”
    丁總剛抓住一點端倪,就被這三個字打成一盤散沙。他氣餒地搖搖頭,已經飄出天靈蓋的三魂七魄嘎嘣一下砸回靈台,忙不迭地問道:“確定嗎?這裏這麼多墳頭,你怎麼知道在那邊?”
    魏離的音量壓得極低,擠成幽幽一線,貫入丁允行耳中:“這鈴鐺叫鎮魂鈴,也算冥界數得著的法器,能招魂引魄,也能感知亡者怨念——這片墳場裏殘留著極為深重的怨恨,應該就是那位陳家小姐留下的紀念品。”
    丁允行手臂一陣發冷,雞皮疙瘩掉落一地。
    魏離剛要抬腿,就見旁邊人影一閃,聞止已經從她手裏接過電筒,不聲不響地走在前麵。
    或許是因為警察先生一身凜然、神鬼不侵,這一路雖說走在墳堆裏,可別說冤魂,連半點鬼影子也沒瞧見。
    魏鬼差的手電筒也不知是哪家出品,亮度和穿透力極為牛掰,輕而易舉地從黑暗中辟出一條路來。可就算有冥界版電筒加持,丁允行這一路也跟得十分吃力,深一腳淺一腳,好幾次險些被石塊絆倒,所幸魏小姐眼疾手快,總是恰到好處地扶他一把,才沒讓人在墳包前跌個狗啃泥。
    墳場荒草叢生,到處都是躍躍欲試的暗影,冷不防一抬頭,還以為是什麼妖魔鬼怪蠢蠢欲動。頭頂偶爾閃過黑影,不知名的鳥哀叫著飛遠了,那聲音尖而細長,狠狠刺穿夜幕。
    丁允行下意識地加快腳步,盡量離前麵的魏離更近些,有那麼兩三秒的光景,幾乎以為自己穿越到了恐怖片片場。
    他一時走神,沒留意前麵的魏離突然停下來,丁總猝不及防,直接撞了上去。
    丁允行:“……”
    魏離:“……”
    魏鬼差回過頭,照舊是四平八穩的腔調:“你沒事吧?”
    被撞的人分明是她,這女人一雙腳卻像生了根,牢牢紮在地上,半步也沒挪動,反倒是丁允行立足不穩,往後趔趄了好幾步,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追尾的瞬間,丁總隻覺得像是撞上一塊堅硬的石頭,肩膀喀拉一聲悶響,骨折一樣劇痛。他齜牙咧嘴地揉著肩:“你、你幹嘛突然停下?”
    魏離平平板板地說:“找到陳小姐的墳墓了。”
    丁允行打了個寒顫,剛消下去的雞皮疙瘩轉眼冒出了二茬。
    他從魏離背後探出頭,就見眼前是一帶土丘,坡下用青石砌成墳塋,荒草中立了塊石碑。聞止拿手電筒一照,上麵寫著“陳氏思寧之墓”。
    魏離輕輕扯動線繩,鎮魂鈴突然無風自動起來,鈴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密集,綿延不絕的“叮”幾乎連成一片,震得人耳膜作響。
    丁允行隻覺得耳朵都要被震穿了,哪怕用手捂住耳朵,那鈴聲依然跟一根細鐵絲似的,從他指縫間穿進去,狠狠刺進腦仁。
    那種痛楚甚至難以用語言描述,仿佛一把薄薄的刀刃撬開頭蓋骨,紮入腦髓,紮入靈魂,刀刃一陣翻攪,攪混水一樣,將藏在潛意識深處、連自己也沒意識到的吉光片羽翻動到水麵。
    丁允行的瞳孔猛地渙散開,懵懵懂懂間,他像是靈魂出竅一樣,附著在另一個人身上,那人將手臂環過一個女人腰間,在她耳邊輕笑道:“思寧,等了很久嗎?”
    那女人半轉過頭,濃密的眼睫像一把小鉤子,忽悠悠刮過心頭軟肉。她似喜還嗔地抱怨了一句:“怎麼來這麼晚?”
    丁允行聽到自己說:“是我不好……陳府的下人太多,來來去去,我好不容易溜進來。”
    那女人順勢靠進他懷裏,幽幽歎了口氣:“每次見麵都像做賊一樣,好容易見上一麵,也不知下次是什麼時候……你說,這日子什麼時候才是頭啊?”
    烏鴉尖利的啼叫驚散了畫麵,丁允行一個激靈,驟然回神——隻見方才那隻烏鴉在夜空中兜了半個圈,不知怎的落在墓碑上。那黑色的大鳥轉動著一雙黑豆似的小眼睛,歪了歪頭,突然張嘴發出一聲桀桀的啼鳴,仿佛一個陰惻惻的譏嘲。
    聞止用電筒光晃了下,見那隻不請自來的烏鴉一時半會兒沒有走人的意思,於是回頭看向魏離:“這裏應該就是陳家小姐的墓地,要開棺嗎?”
    魏離從一人高的背包裏取出兩把工兵鏟,扔給丁允行一把,自己拎著另一把,袖子一擼,一聲不響地走上前,開始刨人祖墳的工作。
    丁允行:“……”
    這女人居然隨車帶著這玩意兒,難不成現如今,挖人祖墳已經成了地府鬼差的日常工作內容?
    他和手裏的工兵鏟大眼瞪小眼一會兒,又抬頭看向已經開始埋頭苦挖的魏小姐,一咬牙一跺腳,往手心裏吐了口唾沫,走上前掄圓胳膊,就要往下下鏟子。
    丁總交際能力一流,體力活一項卻是負值,那一鏟子掄下來,又順勢往上一揚……天女散花似的撒了魏離一身土。
    魏鬼差:“……”
    她就不該帶這小子過來!
    聞止搖搖頭,沒有情緒起伏的眼睛裏難得閃過一絲無奈。他摘下眼鏡,小心收進衣兜裏,然後走上前,很自然地從丁允行手裏接過鏟子。
    “我來吧,”他淡淡地說,“你留意附近有沒有外人靠近。”
    警察先生訓練有素,幹起體力活顯然比丁總更嫻熟,有他幫忙,魏離很快夷平了墳包,正要往下深入,鋼鏟卻砸在什麼硬物上,鏗一聲響,火花四濺。
    魏離咦了一聲,將工兵鏟撂到一邊,俯身將蓋在上麵的浮土抹去,發現那是塊一人高的巨大石板,似那小說中的斷龍石,當當正正壓在墓穴上。
    這就是一個大寫的“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過此路……先把我搬開”。
    魏離屈指在石板上敲了兩下,聽著那沉悶的呼應聲,說道:“這應該是花崗岩,密度很高,初步估計不下兩噸重。”
    聞止一提褲腳,在她身邊蹲下,一同打量著那塊大石板:“如果沒有工具,恐怕很難挪開。”
    丁允行縮在他倆身後探頭探腦:“那、那怎麼辦?需要什麼工具,現在去找來得及嗎?”
    聞止剛要說話,卻被魏離搶先一步:“不用。”
    沒等兩位男士回過神,魏鬼差扶住石板邊緣,往前推了一把,看著沒怎麼用力,隻聽刺耳的摩擦聲響起,那足有三指厚的石板往旁挪動了兩米,露出一個剛好容得下一人通過的墓穴入口。
    丁允行:“……”
    他大概是被魏離傳染了,一邊板著一臉麵無表情,一邊想:所以,那傳說中的花崗岩隻是泡沫塑料板冒充的吧?
    魏離拍了拍手掌上的灰,若無其事地站起身:“我下去,你們兩個在上麵等。”
    這一回,聞止和丁允行出奇的默契,就像訓練過無數遍一樣,異口同聲:“不行!”
    魏離回過頭,輕挑了下眉。
    丁允行:“這事因我而起,我怎麼能讓你一個人下去?”
    聞止:“太危險了,你不能一個人下去。”
    魏離的視線在這兩人之間掃了個來回,忽然彎下眼角,微微笑了下:“那好吧。”
    這大概是丁總認識這女孩後頭一回見她笑,雖說一閃即逝,不留神甚至難以發現,卻是一個真真切切的微笑。
    有那麼一瞬間,丁允行覺得目光被晃了下,腦子裏暈暈乎乎,幾乎有點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魏離從她那無所不有的背包裏取出一根蠟燭,用火柴點著了,放置在墓穴入口。一陣陰風從地底深處卷出,燭火搖了搖,卻沒有熄滅。
    丁允行抓了抓腦袋,頂著一臉懵逼,顯然沒弄懂這一出是幾個意思。
    “墓穴封閉多年,氧氣稀薄,如果貿然下去,很可能因窒息休克,”似乎看出他的疑問,聞止主動解釋道:“燭火亮著,說明墓穴裏的氧氣濃度足以支持呼吸,可如果燭火滅了……”
    丁允行恍然大悟:“如果燭火滅了,就gameover了?”
    聞止自動將丁總滿口的遊戲用語翻譯成人話,點了點頭。
    這邊“盜墓入門課程”剛開了個頭,那廂魏離已經等不耐煩,一手舉著蠟燭,一手拿著電筒,當先走下墓穴。聞止和丁允行忙跟上去,鑽進墓穴才發現,這下麵是一條青石鋪成的台階,許是常年陰濕不見光的緣故,石階上長了一層青苔,踩上去滑膩膩的,一不留神就直接哧溜下去。
    丁允行約莫是平時坐辦公室久了,缺乏鍛煉,走了沒兩步就覺得吃力。他一邊低頭留神腳下,一邊伸手摸索著,想要抓住一點可以借力的依靠,誰知往前一抓……卻抓住一隻寬厚的手掌。
    丁允行:“……”
    墓穴裏光線昏暗,他一時沒看清,抓到手才發現烏龍了,忙不迭鬆開:“那、那啥,不好意思啊,我……”
    聞止渾若未覺,順勢扶了他一把:“小心腳下,別摔了。”
    警官先生撂下這句話,便快步追上魏離,那形影不離的架勢,仿佛隨時準備替這女人擋子彈。
    丁允行撓了撓額角,不知想到什麼,眼神一路奔著猥瑣去了。
    這一條石階並不長,底下是個三丈見方的墓穴,中央擺了一具楠木棺材,三寸厚的棺蓋扣得密不透風,四遭密密麻麻釘滿鐵釘。
    許是因為墓穴幹燥,楠木棺材絲毫沒有腐蝕的跡象,盜墓三人組圍著棺木轉了兩圈,丁允行學著魏離屈指在棺蓋上輕敲了敲:“話說……你不會打算開棺吧?”
    魏離理所當然地看了他一眼:“不開棺怎麼驗屍?”
    丁允行:“……”
    他隻是稍微腦補了下一具埋葬一百多年的屍體會是怎樣一副尊容,寒毛已經順著脊椎炸成一片樹林。
    有那麼兩三秒的光景,丁總恨不能狠狠抽自己一嘴巴:讓你逞能,這回砸了自己腳吧!
    他虛弱地咳嗽兩聲:“那啥……可是,這棺材釘得這麼結實,咱們又沒趁手的工具,怎麼打開啊?”
    魏離看了他一眼,不著痕跡地輕挑了下一側眼角。
    電光火石的一瞬,丁允行回憶起幾分鍾前這女人空手挪大石的一幕,登時把嘴閉緊了。
    隻見那魏鬼差伸出一隻纖纖玉手,在棺蓋上輕描淡寫的一拍……整具棺材紋絲不動地呆在原地,和她隔著一副黑框眼鏡大眼瞪小眼。
    丁允行:“……”
    這是被打臉了嗎?
    出於強烈的求生欲望,丁總用兩隻手捂住嘴,將一聲已經到了嘴邊的嗤笑生吞活咽回去。
    然而魏離麵不改色,第二掌緊接著拍出,隨著掌風落下,這一回,整具棺材原地顫了顫,那密密麻麻的粗鐵釘像是受到春風召喚的荒草,從三寸厚的棺材板上探出頭。
    丁允行滑動了下喉頭,將一口唾沫咽回去,突然有點慶幸方才那聲嘲笑沒從嘴裏跑出來。
    魏離伸手一推,棺材蓋整個翻倒在地,聞止反應極快地抓住丁允行,將他往身後一拉,饒是如此,毫無防備的丁總還是被棺材裏四散而起的氣味衝了個正著——黴味、屍骨腐爛的臭味與棺木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效果堪比生化炸彈。
    丁允行用兩隻手捂住口鼻,連蹦帶跳地往後退了五六步,後背緊貼住石壁,大有化身爬牆虎的架勢。
    魏鬼差卻不受生化炸彈影響,非但沒後退,反而往前走了兩步,像是要伸頭進去一探究竟。
    聞止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先等等,讓裏麵的氣味散盡,不然……”
    他話沒說完,魏離已經反握住他手腕,輕而易舉地將他從自己胳膊上“摘”下來。
    聞止:“……”
    他沒來得及再次勸阻,魏離已經把頭探進棺材,手電筒上下照過一遭,頂著某種難以形容的銷魂味道,她不動聲色地說:“屍骨已經腐爛幹淨了,從骨架判斷,死者身高一米六左右,性別為女,身上沒明顯外傷,和老店主口中的‘病故’相吻合。”
    聞止和丁允行不約而同地圍到棺材邊上,循著電筒的光打量裏麵的屍骨,光線掃過,聞止目光忽而一凝,叫道:“等一下。”
    丁允行和魏離的目光集體轉移到他身上。
    聞止沒有解釋,徑自從魏離手中接過電筒,穿透力極強的光柱打在棺壁上,這一下,連丁允行都看清了。
    ……那是一道指甲抓出來的淺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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