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歡聲笑語，重華殿卻安靜至極，夜涼如水。
    連當差的粗使婆子也去未央苑湊熱鬧了，眼下，竟隻有小武一人守在世子身邊。
    “一個快死的人，到底沒什麼可忌憚的了……”
    宮牆外肅守的士兵不見了蹤跡，估計都得命去吃酒了，世子扯開嘴皮，淡淡地說了一句。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小武算早熟的，但世子如今的心智，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有時世子偶爾泄漏出的那種不符合年紀的理智，總令他想起曾經的自己。
    可這孩子正在經曆的，怎一個“慘”字了得！
    的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永樂大殿，是這座行宮中最豪華輝煌的樓宇，除了祭祀、占卜等宗族大事，一般的宴席都在此殿舉行。
    黑色中，隻有它鴟尾如勾，血紅的燈籠高綴樓身，連成交錯的紅光，光芒萬丈。
    無論身處行宮的何方，似乎所有的視線都被這座高高的樓台奪去。
    當然，也隻能是夜裏。
    白天的永樂大殿，除了高高的塔樓，再沒什麼好使人多看兩眼的。
    行宮經久未修，永樂大殿雖好點，但木塊牆身都留下了歲月的痕跡，顯得古樸而凝重。
    不過，小武不曾進去看過裏麵。據重華殿那位掌事的老太監說，裏麵是天堂，黃金燦燦的。
    糜麗的樂聲，飛舞的裙幔，小武跟在世子身邊，當越走越上去，他終於見識到什麼叫真正的紙醉金迷。
    高大的黃金穹頂將道道燭光折射於眼中，美麗的裙擺在池中蕩漾，一幅幅，一幀幀，彙成富麗堂皇的紅光、金光、銀光，交融於一起，催人迷醉。
    永樂未央，不外如是！
    小武咂嘴，“簡直敗絮其外，金玉其中，這得浪費多少黃金啊。”
    “別亂說話，你若犯錯，我沒辦法護你周全。”
    世子望著那殿中最尊貴的男人，也是他日思夜想的父親，鼻子不由酸得很，淚水已經不受控製地溢出臉龐。可視線觸及父親身旁的衛貴妃，他的身體和意誌重新防備起來。
    將最後溫情脈脈的淚水隱去，他鎮定自若地邁進大殿。
    “……”
    小武瞧他這般模樣，再不敢光明正大地打量兩邊的士兵，隻低頭跟隨，偷偷注意周圍的一切情形。
    那日送他和小武進宮的老太監正側身站在一個身穿紫紅裘服的男孩身後侍奉，低眉順眼，可小武一眼就認出來了。
    這種能用錢買來的幫手，他很是喜歡，雖然，他心裏對這位太監沒啥好感。
    不用猜，老太監一直伺候的男孩，應該就是吳王很寵愛的二王子朱康。
    朱康雖然如今還是個小小孩兒，但已經能跟將士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一看就是體格健碩的男子漢，以後必定能武善戰，怪不得吳王打仗都舍不得留他在宮裏，日夜帶在身邊親自教養。
    二王子的席位僅在大座之下，吳王時不時讓身邊的太監送吃食給他，衛貴妃一直勸也沒用。
    她自然也就嘴上勸勸，心裏卻樂開了花，一高興便也喝得有些醉了。
    婦人上高席已是恩賜，她原本想早早退下的，可瞥到那藥罐子突然闖進大殿，一張完美的笑臉仿佛突然僵住了似的，立刻消失不見。
    打了勝仗，厚賞百將，吳王的興致自然很高，他正挑眉盯著領舞的美人那白花花的胸脯，可看到那進店的世子，不由放下了金樽，擰眉相問，“你身體不好，來此作甚？”
    舞樂皆停，朱奕自知自己已經敗了所有人的“雅興”，他依禮跪拜，“兒臣天資愚鈍，還身患有疾病，本是不配尊享朱氏太廟宗祠的，可因父王憐惜兒臣，深念糟糠之妻，才托付兒臣以國匱。兒臣自覺已病入膏肓，很快便行將土裏，隻好不請自來，拜別父王。”
    吳王不免有所動容，語氣也才緩和些，“你是本王親封的世子，自然配得朱氏門楣，奈何世子自甘墮落，竟舉自戧之行，如此不忠不孝，叫本王如何寬恕世子？”
    朱奕五體投地，頭顱死死楔在大殿似的，他低聲回道：“兒臣自知不該放縱如斯，但實在思母成疾，不過想早早與仙去的母後相聚。父王，兒臣還記得那年夏至未至，母後抱著兒臣在花間撲蝶，父王在一旁為母後擦汗的情形……”
    吳王似乎也陷入了曾經的美好回憶，他拂開衛貴妃的手，下了大座將世子扶起，“是我欠你娘太多……你回去好好將養……父王已知你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