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五章: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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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裏揣著被自己體溫熏染得溫熱的佛串,寂塵久久都未曾說話。
他想他已經找到了世界上最頑固最不會融化的寒冰——人心。一路走來,他們遇到過許多可憐人,有因戰亂流離失所的夫妻,有生來無家可歸的孩子,還有曝屍荒野的無名人士。在和尚一臉感同身受的悲鳴神情,低聲細語地默誦經文超度之時,賦雪衣向來帶笑的臉上也是凝重非常,佇立在一旁默默不語。
寂塵一直以為他天性也是有幾分善良的。然而就在方才,一路尾隨的寂塵親眼見到一身浴血的賦雪衣從府邸裏出來,帶著那般從容不迫的微笑,熟練利索地將三名黑衣人的頭齊齊地割了下來——仿佛就跟他吃陽春麵前要先摩挲幾下筷子一般熟練。
“禿驢,你信不信我?”似是有些焦急,賦雪衣執拗地抿唇望著一動也不動的僧人。
“眼見為實。賦雪衣,貧僧隻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言罷,寂塵嘴唇翕動,周身金光大漲,霎時他身後出現了一尊慈眉善目的巨大佛像,耀眼光芒奪人眼球。
“原來——你一直都不信我。”正麵襲來的如來一掌,賦雪衣甚至都忘了躲閃開,隻是傻傻地愣在原地。如果人真是他殺的,他大可直接承認,不必如此解釋。但是問題是這些人的死,連賦雪衣自己都一頭霧水。更讓他心涼的認知是:這和尚不相信他。
不知為何,看似全力的一掌,卻在碰到賦雪衣身上之時卸去了幾分力道。饒是如此,賦雪衣還是不可避免“噗”的一聲嘔出血來,淡紅色的血霧噴在了雲中雪的刀鋒上。
這和尚竟然要趕他走……賦雪衣捂著胸口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咳得肺部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痛楚:“我沒有……你咳咳咳咳……你信我咳咳咳……”
手忙腳亂地捂著嘴裏溢出的血,賦雪衣匆忙地收起短刀,想要調理內息之時,卻發現自己內府空空如也——竟然連一絲真氣也提不上來。一股陌生的恐懼襲上心頭,賦雪衣隻覺得四肢冰冷到麻木。他不可置信地望著僧人,連聲音都是顫抖的:“你……你竟然廢了我的武功?”
寂塵雙手合掌,轉過身去不看他,淡淡道:“刀劍無錯,錯的是用他們的人。但出家人不可殺生,為阻止施主繼續癡迷下去,貧僧隻好化去施主一身武藝。”
“好好好,佛門慈悲——多謝大師留我一條賤命……”賦雪衣麵上掛著嘲諷的微笑,一手握著冰冷的短刀刀柄,一手捂著劇痛的胸口,拖著沉重的雙足,一步一踉蹌地朝著遠方的黑暗走去。
“謝府一百多條人命,自會有人來向你討。施主,你走吧。”悲憫的僧人微微合上眼,掩去了心頭眸中的一絲不忍,默念一句阿彌陀佛,“殺孽深重會墮入阿鼻地獄,還望施主好自為之。”
鄴城街頭,薄霧茫茫,川流不息。
“冰糖葫蘆喲——不甜不要錢的冰糖葫蘆喲——”
“鮮肉包子!隻要兩文錢!”
“糖人咯——”
麵攤的店小二眼前一花,隻見一道人影停在身前。他沒抬起頭,習慣性地扯下肩上的潔淨布巾,殷勤地抹了幾下桌子與凳子。待到他抬起頭隻見麵前的客人一身純黑,頭戴著一頂純黑的帷帽,撐在桌子上的手掌青筋繃起,似乎在遭受極大的痛苦,鼻尖也隱約聞到幾絲血腥氣。
“陽春麵……兩碗。”客人嘶啞著嗓子,吩咐道。
店小二愣了一下,隨即求生欲極強地點了點頭,心道這位客人莫不是惹上了仇家見了血了吧。
三更時分,賦雪衣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流了不少血,趁著夜色栽進了一家藥鋪,隨手挑揀了一些草藥,粗略地給自己處理了一下傷口,又在藥鋪老板驚懼的目光下,放下一些碎銀,揚長而去。
他不是中原人,不太懂中原的風土人情,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隻是一直拖著身體,隨心而走,不知不覺便走到了他和那個禿驢先前吃麵的麵攤。依稀還能感受到那人不甚寬厚的後背傳來的令人心安的溫度,如今也如同四周薄霧一般,彈指間便消散了。
這禿驢竟然不信他還廢了他武功,待他重新練回武功遲早掀了他的和尚廟,教他悔不當初!賦雪衣咬著牙,腹誹一聲,隨手將自己的雲中雪放在了桌上,摩挲著刀柄的流雲紋。自從他記事以來便隨著師父習武,這麼多年以來,雲中雪早就如同他的左右臂一般隨伴左右——可惜他現在武功盡失又被一掌貫身,連揮舞幾下都覺得有些吃力,不由地生起幾分悲涼來。思忖間,忽然身後一陣大力襲來,賦雪衣忙側身躲開,橫眉一豎,大力一掌橫拍向桌子,冷聲嗬斥道:“誰?沒長眼睛嗎?!”
“小二!給爺上五碗麵……再來些下酒菜!”有人在背後高亢地吼了一句,隨即幾個人在賦雪衣身後推掇,嘴裏念念有詞著什麼。
見不慎撞到了人,他們有個為首的中年男子扭過頭來,見麵前的人殺意四溢,忙換上一副笑臉,躬身拱手賠禮:“這位兄台別在意,方才我們哥幾個顧著說話沒注意,您大人有大量,要不我給您配個罪,要不……”
指尖傳來的冰冷觸感如同臘月間的飛雪一般,驚醒了一向暴躁的人,一句狠話在嘴邊轉了三圈又咽了回去。賦雪衣如同握著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握著自己的短刀,陌生的恐懼毒蛇一般縈繞心頭,吞噬了他心裏為數不多的苦中作樂。
大名鼎鼎的“賦十七”武功盡失,他不去找別人麻煩,麻煩難道會放過他嗎?
那頭子見暴怒的黑衣人忽然默然不語,心下僥幸,正待轉身,眼角餘光卻瞧見此人手中的短刀有幾分眼熟。他嘖了一聲,皺起眉,又斜過眼悄悄地打量了幾分。
黑衣、帷帽、流雲紋短刀……他頓時驚得目眥欲裂,後怕地退開兩步,一個名字脫口而出:“……賦、賦十七?”
漠北賦雪衣,雲中雪一出,割頭鎖喉,刀鋒飲血,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見被人認出來了,賦雪衣隱藏在黑紗下的臉一白,眼中的寒似要將三月的暖凍成霜白,掩飾一般握緊了自己的短刀,從嘴裏擠出一個仿佛淬了冰的字:“滾!”
聽到那個名字,幾個人本就驚懼萬分,見他毫不掩飾的殺意,嚇得兩股戰戰,幾欲逃跑。
正巧這時店小二來上菜,一瞅著幾人間的氣氛暗流湧動,果斷放下一碗陽春麵,低頭暗道一句“客官慢用”便迅速下去了。
被人圍觀的賦雪衣也渾不在意,搓了幾下筷子,旁若無人地吃起了麵。
為首的中年男子心下害怕,但是一見他發狠卻未曾出刀,覺得有些詭異,恍惚間竟嗅見馨香的麵香中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他眯起精明的眼,揣著膽子,試探道:“閣下……真是賦十七?”
賦雪衣心下一凜,繼續沉默不語。
見黑衣人始終不正麵回應,執著筷子的手腕更是虛軟無力,中年男子麵上露出一抹狠厲的笑容。他大著膽子湊到賦雪衣身邊,大大咧咧地坐下,果然嗅到了意料中愈加濃鬱的血氣:“這年頭,什麼人都能冒充賦十七了……”
不待賦雪衣發作,他一把端起熱乎乎的陽春麵,連湯帶麵從賦雪衣的頭上澆了下去,恨聲道:“不瞞兄台,在下與賦十七有仇。當初賦十七就將你手中這把雲中雪就架在頸間,若不是有個和尚路過出手相助,在下險些命歸黃泉,這把雲中雪的模樣、大小、花紋,我做夢都能夢到……”
一碗熱湯迎麵澆下,灼熱的湯汁黏在紗布上燙得麵上都浮起片片紅斑。也不管自身狼狽,賦雪衣壓下嘴邊的痛呼,握住短刀傾力向側麵人的頸間攻去。
男子也不坐以待斃,一手拽過賦雪衣,躲過虛軟的招式後奪去他手中鋒利的短刀,另一隻手一把扯下了他頭上的帷帽,狠狠地踩在了腳下,昂著頭瞪著眼:“今個不管你是不是賦十七,攜著雲中雪,這事就別想這麼容易過去了!”
碗碗罐罐碎了一地,見到客人廝打起來,瑟瑟發抖的麵攤老板和店小二抱成一團,縮在角落裏躲著飛起來的凳子桌子。
頭上一片狼藉的賦雪衣漲紅了一張臉,緊緊盯著那反射著雪白光芒的短刀,語氣淡淡:“還我。”
中年男子望了一眼手上的短刀,麵帶得意地晃了兩下手:“自己來拿——”
賦雪衣猛地撲了過去,卻見眼前的人一閃,收力不成一下撲到了桌子上,震得胸前傷口都裂出一道口子來,痛得他一口悶血湧上喉頭。痛,全身都痛。隻要一運氣,全身經脈都仿佛被人拿刀淩遲一般隱隱作痛。
“阿彌陀佛——”這時一道熟悉的佛語如同破雲的曙光一般,劃破了四周輕薄的白霧。
麵上紅白交加的賦雪衣一怔,不由回過頭去,隻見僧人握著一串淺褐色佛珠,正垂目定定望著他。然而這一分神身後一道暗掌襲來,他一個踉蹌猛地向前栽去。
驚惶間,賦雪衣眨了眨眼,眼睜睜望著雲中雪鋒利的刀尖離自己越來越近——
刀光一閃,也不過一瞬間。
賦雪衣睜大雙眼,透過薄霧望見了顛倒的世界,顛倒的藍天白雲還在眼前顫動了兩下。他最後看見的是一臉驚愕的寂塵捏斷了手中的佛串,幾顆小巧玲瓏的佛珠砰砰砰地落在了地上,咕嚕咕嚕地滾到了賦雪衣的麵前。
原來古井無波的大和尚也會有這般失態的模樣,賦雪衣最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