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瞬息白發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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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座城終於憑著微弱的希望迎來了原先的繁華。有一縷的炊煙從民宿街坊之間騰起,在晚間的微風中輕輕飄動著。
    溫無早就不知所蹤,謝宴本想抓著他最後想問問關於自己的事情,誰知那日去他房間尋人的時候,發現屋子裏一陣空寂,不知何時已人走茶涼。也是,溫無出身於神秘的鏡月穀,本就和其他道門中人相交甚少,這般來去如風也倒是符合他們一派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風格。
    謝宴叼著一根草,倚坐在客棧的屋簷上,腳下是喧鬧的客棧大堂,向來刀子嘴豆腐心的月黃昏麵帶笑意,正在與傷得不輕的店小二熱切地討論著什麼,大大咧咧的柳孤燈坐在桌子邊大碗喝酒,時不時附和幾句,拍得桌子哐哐作響。
    他這個位置,一轉身恰好能對上對麵簡素虞房間的小窗。對麵的人眉頭緊蹙,繃著一張俊秀的臉頰,原本正盤坐在床上入定,佩劍宵練在桌子上散發著瑩瑩藍光。似是察覺到過於灼熱的視線,簡素虞睜開眼瞥了偷笑的某人一眼,起身走到窗前,“砰”得一聲無情地關上了窗戶,震得房簷上的灰都抖了三抖。
    謝宴又開心地笑了一會,他一手撫著自己的白虹劍,望著人聲鼎沸的碼頭,一手摩挲了下後頸的封印,喃喃道:“難不成我也是條龍……”
    然而溫無已經走了,再沒人能回答他。
    自打他們發現溫無離開的三日之後,失魂落魄的蒲新酒現身了。大家都十分默契地沒有去打擾,任由他一人盯著一枚雞蛋,在房間裏呆了好久。
    最後讓蒲新酒第一個開口說話的人是看不下去的謝宴。確切地說,是蒲新酒沉默了好幾天後,主動來與謝宴聊天。
    “遠清的怨靈消散了。”不知何時,蒲新酒已然坐在了謝宴身旁,滿眼俱是疲憊,全然沒有原先天都雲海弟子那般意氣風發的模樣。“我親手打散的。”
    “他不會怪你的。”謝宴了然地點點頭,百無聊賴地望著街道上人來人往。就像師兄所說,隻要遠清消失,這座城市便能恢複正常,如今海清河晏,其間緣由大家都心知肚明。
    蒲新酒的身體止不住地顫了一下,他緊緊揣著脖頸上的龍鱗,啞聲道:“是我怪我自己,上輩子咬了他一塊肉,這輩子打散了他最後的殘魂——我隻是怪我自己。”
    “他帶我去了很多地方,城中最大的包子鋪,最熱鬧的碼頭,早已成為廢廟的寒山寺,還有我們以前住著的破宅院。”
    “還講了許多小時候的事情,可是我都不記得了。”
    似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情,蒲新酒忍不住笑了笑,眼裏滿是寵溺:“遠清說他死前沒能吃上我送給他的雞蛋,便在城主府裏藏了好多罐等著我回來。你說他一個活了這麼多年的人,還總是跟個小孩子一般。”
    忍不住歎了口氣,謝宴安慰地拍了拍蒲新酒微微顫抖的肩膀。
    那個怨靈懷帶仇恨,守著一個死城,等著一個不會歸來的人,如今的結局對遠清來說,反而是個解脫。
    不止他解脫了,這座城也解脫了。
    “謝宴。”蒲新酒忽然站起身,扭過頭望著護城河的方向,聲音飄渺不定,“你說這座城的人,以後會好好的嗎?”
    “會的啊。”謝宴肯定道,“都過去了——一切都會好好的。”
    “謝宴!”月黃昏忽然慘叫一聲,震得屋頂上的兩人俱是一驚。
    “黃昏出事了!”謝宴一個飛身跳下屋頂,閃進客棧大堂裏去了,身後蒲新酒也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客棧裏原本喧嘩的人們早已嚇得躲進了房子裏,不敢出來。
    “我給他檢查傷勢……”月黃昏慘白著一張俏臉,他手裏還手足無措地握著幾瓶丹藥,驚魂未定道:“他……剛剛還好好的……一下就暈過去了……呼吸沒了……”
    原先還在與月黃昏攀談的店小二像是忽然提不上氣來,兩眼一閉,一頭朝著月黃昏栽了過去。柳孤燈還笑稱小二哥是累得睡著了,誰知須臾之間,眼前昏死過去的人生出了滿頭白發,再一探——呼吸沒了,心跳也沒了。
    “是啊,片刻之間就——死了。”柳孤燈最後兩字說得很輕,仿佛忌諱什麼一般。他始終還記得之前店小二在城頭在他跟前撞得頭破血流,結果第二天又笑著跟他們打招呼的詭異現象,忍不住心裏一寒,隱隱的不安。
    按理來說,遠清已經消失了,不該出現這種意外。謝宴仔細地觀察著店小二那張臉——原本帶著笑意的年輕人的臉已經變成了一張老年人飽經風霜的臉。“片刻之間就這樣了?”
    “是的,原先並沒有什麼征兆。”月黃昏肯定地點點頭,“孤燈也看到了。”
    柳孤燈下意識地去看了一眼蒲新酒的臉色,隻見後者也是一副被嚇到了神情,才壓下心底的不安,是他多想了吧……
    聽到動靜的簡素虞下了樓,他冷靜的視線在店小二的屍體上掃過片刻,望向月黃昏:“這隻是第一個,你留個心眼,謝宴跟我出來。”
    不等謝宴驚疑,就被簡素虞一個大力拽到了後院,隻見他手一揮,兩人周圍瞬間騰起一層透明的冰霧,隔絕的外界的靈力窺探與一切人事。
    “師兄,你這是要和我說悄悄話?”見他如此慎重,謝宴忍不住調笑道,“方才誰還無情地把窗戶都關上了。”
    簡素虞用力地閉了閉眼,自動忽略了他的吊兒郎當,低聲道:“蒲新酒和你說什麼了?”
    “師兄不是我說你,這點醋你都吃?他難過了好幾天不過是找我聊聊天而已——”謝宴收起臉上的玩笑,正了正臉色,驚訝道,“你懷疑他?”
    簡素虞毫不猶豫地點頭。
    一臉的難以置信,謝宴忍不住為蒲新酒打抱不平起來:“他修為沒我高,方才與我在屋頂攀談,如何越過我和不遠處的你動手?再說就算你在打坐顧不上,那孤燈也在大堂裏,我倒想知道新酒一個籍籍無名的外門弟子如何在天都雲海首徒的眼皮子底下動手!”
    他咄咄逼人的語氣倒是讓簡素虞有一瞬的茫然,簡素虞忍不住輕聲提醒道:“他是鬼王。”
    言下之意自然是蒲新酒用了他們難以察覺的方法動了手。
    但是不巧的是,經過了遠清的事情,謝宴顯然誤解了他的意思。“行行行,他被安上個鬼王的身份就是原罪對吧?當初遠清也是被全城的人按了個妖怪的身份就要啖其血肉的,這也是他的不是對吧?我說他們倆真是幾世修來的緣分,動不動就被人安上個什麼狗屁身份,再附上些罪名,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簡素虞難得見他如此失態,一時無言,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抓他,卻抓了個空。
    “店小二的屍體沒有什麼異樣,一絲靈力與鬼氣浮動的氣息都沒有。”謝宴一擺手拍開了他伸出來的手,盯著他,冷聲道,“所以師兄,凡事要講證據,‘防患於未然’這種說辭在指證一個人的時候,是站不住腳的。”
    然後他一揮手,麵前的結界如同冰層般碎裂,大步走了出去。
    隻是簡素虞不知道的是,他的無心之語勾起了謝宴心底最想埋葬的記憶。
    鄴城人中上至九五至尊,下至黎民百姓,都知道謝國師深解經綸,兼通術數,為人又謙虛和藹,親近可人,可稱得上一句先帝的一句“學德兼備”,在一幹唯唯諾諾的朝廷大臣中堪稱德高望重。
    稍微知情的人都知道,謝國師膝下就一掌上明珠——嵐月時,自小便形容昳麗,引得無數後院夫人們稱讚不已。謝夫人身體弱,因而這位大小姐大多時都寄養在謝夫人母家,沒有出落成溫柔賢淑的大家閨秀性子,反而為人潑辣豪爽,一身紅衣獵獵,一副俠女風範,成天舞刀弄槍,一手九節鞭揮得人耳邊熠熠生風,揍得鄴城的幾位宦官子弟滿地找牙,想是世間沒幾個男子自認能降得住——當然這是後話。
    說起來謝夫人母家,誰人不知道誰人不曉。路上隨便抓個人,都能回一句“嵐家的錢可是比鄴城所有人再加上國庫裏的錢還要多呢”,任一碼頭的貨船客船,都能看到海藍色的“嵐”字旗隨風飄蕩。東海嵐家,海盜起家,轉商後建立了海上王國,然而朝廷一直聽之任之,許多人暗猜,所謂敬鬼神而遠之,朝廷該是忌憚修道世家的。
    嵐家祖訓:一為嵐家人,永為嵐家人。因此隻要是身體裏流淌著嵐家人的血,哪怕一半,都要冠以嵐姓入嵐家家譜——因此嵐月時叫嵐月時,而不是謝月時。
    國師府除了嵐月時名聲在外,謝宴也是,不過是更糟糕的聲名狼藉,他那愛闖禍的紈絝性子自小便是如此。謝宴雖是謝姓,其實是謝國師的親侄子,非謝國師夫婦所出,卻視若己出。
    謝宴發現自己和別人不太一樣的時候是在五歲那年的寒冬。
    大冬天的,一群小孩子聚在私塾裏鬧騰,把好脾氣的先生氣走後,有人提議大家一起烤栗子。生栗子丟進火堆裏不多時變得金燦燦香噴噴,卻拿不出來了。幾個膽大的孩子火中取栗,都被燙得哇哇叫,謝宴反而很鎮靜地伸手從火中取出了幾顆栗子,分給了每個人。那火苗仿佛有靈性一樣,隻在他的指尖打轉卻不傷害他。
    再大點的時候,他已經能很熟練地用火去烤雞窩裏的雞蛋了,把老母雞燙得在國師府裏上躥下跳;亦或是在燒了狗的尾巴尖,害得家裏看多年後門的大黑狗在院子裏東奔西跑,真真弄得整個國師府雞犬不寧。
    最過分的一次,謝國師去上朝,連聖上都忍不住出聲提醒朝服背後被火燒出了窟窿大小的洞。
    向來不喜謝宴愛闖禍的性子,那會嵐月時揮舞著她的鞭子,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我小舅說得對,你骨子的頑劣是封不住的!魔頭的兒子也是惡魔!”
    後來兩人一同入玄音修道,手足情深,但兒時的無心之言卻被謝宴記了很多年。
    “出身不是原罪。”謝宴下意識地嘀咕一聲,也不知是在為別人還是為自己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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