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夕他媽的死訊傳來的時候，德育中學高二一班正在進行期末考試。
    胖子匍匐在課桌上，一對烏溜溜的眼珠子左右掃描了一會，確定安全就在那小聲叫：
    “圓子！圓子！”
    左前方的李元夕無可奈何地側頭，“哪題？”
    “別問哪題了，哪題都不會！把你那卷子扔過來！”
    “……混蛋不可能！”李元夕被這話驚到了，他把自己卷子的左半邊耷拉在課桌邊，“就這樣了，大爺您行行好自個看吧，等會再給您換另一麵啊。”
    胖子立刻彎著腰往前靠近，眯起眼一邊看一邊抄，他後麵幾個難兄難弟有樣學樣，個個撅著屁股眯縫眼，嘴裏念念有詞，手裏的筆在進入考場以來第一次展現出下筆如有神的境界。
    “靠！巡查員來了，哥們兒！”
    不知道誰小聲喊了一句，教室後幾排一陣慌亂。隻見教導處的黃老師帶著幾個人已經走到了前門口，黃老師輕輕扣了扣門，正劃手機劃得高興的監考老師嚇得一抖，差點沒把手機抖地上。
    “李元夕是哪個？”
    黃老師站在門口問。
    監考老師跟李元夕同時站了起來，莫名其妙地看著門口幾個人。
    “還有十五分鍾考試結束，結束以後你留一下。”黃老師表情很嚴肅地看向監考老師，“小張你收完卷後打個招呼，我們就在樓梯口等。”
    李元夕坐了下來，一陣不知名的心慌襲上心頭，他盯著麵前的卷子怔怔出神———會是什麼事呢？
    “啥事啊，啊？圓子？”
    “……”
    “安靜！安靜！還有十五分鍾！做完卷子的人自己再檢查一遍啊。”監考老師敲了敲講台，“後麵的！別趁機東張西望！”
    最後的十五分鍾，李元夕都在拚命回想最近自己有沒有做什麼違背校規的事。幫人寫作文賺錢的事穿幫了？在工地打黑工的事穿幫了？通宵上網吧替人打裝備的事穿幫了？
    這麼一想，赫！還真有不少小辮子呢。
    李元夕自嘲地笑了笑。
    ………………
    下午三點半，考試正式結束。
    李元夕抱著書包坐在位子上等待最後的判決。
    黃老師帶著幾個一看就是校外的人站在他麵前：“他們倆是誰？”他指著李元夕身後的胖子和華東問。
    “我死黨，沒事兒您說吧，待會兒我們約好了一起去打球的。”李元夕道。
    “你今天不會有時間去打球了。”
    黃老師身後一個瘦高個出聲，李元夕看到他臉上帶著一抹同情說道：“如果你的母親叫宋文娟的話。”
    “你什麼意思？”
    “你的母親是叫宋文娟嗎？”
    “沒錯。”
    “你能告訴我們，她今天在哪裏，又是去做什麼嗎？”
    李元夕眯起了眼睛，胖子知道這是他真生氣了，急忙擋到他前麵替他：“你誰啊你，說話怎麼跟審犯人似的！黃老師他……”
    黃老師按下胖子的手，“這幾位是市警局來的警察，劉隊長，你看，還是直說了吧。”
    劉隊長跟自己的隊友互換了一個眼神，拿出證件給三個高中生看了一下，“我叫劉鼎文，是市警局緝毒隊隊長。今天上午，有一名中年女性在火車東站出站口猝死，她身上攜帶了一張宋文娟的身份證。我們希望你能馬上跟我們回去辨認一下屍體究竟是不是宋文娟本人。可以的話我們現在就出發。”
    李元夕一時反應不過來，愣住了。
    胖子和華東也愣住了。
    …………
    李元夕最終拒絕了胖子和華東的陪同。
    從劉隊長的表情和語氣裏，他推測他媽死的大概不太好看。但，即使是有了心理準備，在揭開白布，看到宋文娟猙獰的死相的時候，李元夕還是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大步。
    “是宋文娟嗎？”
    “……是。”
    等他回過神來，已經坐在劉隊長的辦公桌前好一陣了，麵前放著一杯水，或許一開始是熱水，但現在拿在手裏隻是溫吞吞的。他機械地喝著，恍恍惚惚地發覺，自己居然沒有流眼淚，明明爸爸死的時候哭的稀裏嘩啦……
    “說說你母親吧。”
    劉隊長給自己點了根煙，看著對麵的男孩———-理著幹淨利落的短發，一身半舊的校服裏露出一點藍色線衫的領子，身材高大勻稱，眉目俊朗。他還抱著自己的書包，其實那就是個尼龍的黑色雙肩包，拉鏈有點壞了，沒有拉環，側麵插著一個顏色鮮亮的塑料水壺。
    “我媽是怎麼死的？”李元夕抬頭看他，聲音帶了一點哽咽，但是還是沒有流眼淚，隻是神情愈加倔強。
    劉隊長斟酌著詞句：“腹內的毒品包裝破裂，急救車來的時候已經．．．．．．”
    李元夕愣了一下，“．．．．．．．毒品？海洛因那樣的東西嗎？”
    “差不多。你知道你媽媽在搞這個？”
    “不知道。”李元夕轉著手裏的紙杯，茫然的，“她說她在幫人壓貨。”
    “從頭開始說，別怕，這不關你的事。”劉隊長給了做筆錄的女警一個眼色，“有什麼說什麼。”
    李元夕把杯子放回桌上，抱緊了自己的書包。
    “我媽以前一直在天橋下麵那裏擺攤賣衣服。自從我爸去世以後，我們家就這麼一條經濟來源……所以一直不太寬裕。後來，不是天橋那邊的市場整改了嘛，改好以後就不能隨便擺攤了，一個個區位裝修的跟精品店似的，那租金也是水漲船高，聽說還要什麼押金保證金管理費啥的，我媽就覺得成本太高做不來了……後來，”李元夕蹙起了眉頭，“有一陣子我媽說遇見個小姐妹做生意的，特別來錢……，來家裏吃過幾回飯，我媽的意思就是想跟著一起幹，我也沒太在意……，我自己也忙呢，忙著到處打工。哦，就今年暑假那會，我因為跟了一個建築隊到處貼瓷磚呢，基本就回家睡個囫圇覺，一日三頓都在外頭解決的，現在想起來那陣子開始我媽就經常不在家了。”
    劉隊長皺著眉頭聽著，李元夕那句去年暑假跟著建築隊貼瓷磚的話讓他心底有了些觸動，他自己也有個差不多歲數的兒子，對比自己兒子在家一個碗都不洗的少爺派頭，眼前這個少年已經在學著自己養活自己了。
    他把還有三分之一的香煙掐滅，瞟了一眼照片裏的宋文娟。宋文娟走上這條不歸路，是不是因為家庭困難這個理由呢？
    “那個你媽的小姐妹叫什麼名字？能聯係到她嗎？”
    “我媽叫她彩豔？我不確定是哪兩個字，也沒她電話。”
    劉隊長拿起手上的資料，宋文娟的手機裏確實有一個叫“蔡燕”的人。他拿起筆在蔡燕二字下畫了個星號。
    “對了，今年開學的時候我媽主動給我學費，還給我買了一個觸屏手機，我當時問她發財了啊，她扭扭捏捏的說沒有，幫人壓貨拿了點回扣，還讓我別往外說，後來鄰居問我嗎現在不擺攤了幹啥呢，我就都回答幫人看店呢。”
    李元夕偏著頭想了一會，又說：“應該也沒發大財，因為她一直就想再開個鋪子一樣賣衣服，這不還是沒錢嘛就一隻搞不起來。上個月，她還去我大姨家借錢了，結果讓人給轟了出來，回家以後就對著我哭……，我看到她臉上一個紅的巴掌印，氣得……”
    李元夕把話給停了，實際上那天他知道他大姨跟姨夫不但把人轟了出來，還打了她一巴掌以後，連夜就趕去了她大姨家開的超市，在後門口用酒瓶子砸昏了他姨夫，還順了他錢包裏的錢。
    這事第二天就有警察上門來問他的不在場證據，他媽媽一口保證兩人一直都在家看電視，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了。
    之後一個星期，宋文娟的情緒都很低落，經常開著電視低著頭想事情。李元夕現在回想來，非常後悔自己為什麼不多陪陪她，聽她說說心裏話，又或許，事情不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
    “我最後一次是在．．．．．．一個星期前吧，我媽突然又開朗起來，弄了好多菜。我記得，有紅燒帶魚，鹽水鴨，還有套腸。。。。。。”李元夕舔了舔嘴唇，“我們家多少年沒那麼吃過了，我嚇了一跳。她說要跟彩豔姐再去壓次貨，這回走的有點遠，可能好幾天都回不來呢。先給我這填飽了肚子，等她回來，再帶我去吃正宗的北京烤鴨．．．．．．走以後就第一天給我發過短信，後來就沒聯係了，我給她發過短信也打過電話，都沒回信。不過從前也經常這樣，我媽她老擔心手機欠費一般不怎麼打電話，我也沒太在意．．．．．．我一個人也，習慣了。”
    “你那個水壺能給我看一下嗎？”劉隊長指著他的背包問。
    “這個？哦。”李元夕把水壺拿下來，遞給他。
    這是個亮黃色的保溫保冷運動水壺，他注意到還是個國內少見的日本牌子，他拿著這水壺看了一會就還給了李元夕，“是你媽送的？”
    “恩。”
    筆錄做完之後，一行人跟著李元夕去了他們位於東興路的家進行調查取證。
    這是被周圍的高樓大廈覆蓋在陰影裏的一片狹隘的老舊建築物，隻要走出這片陰影一步，就是繁榮興盛的街景；同樣的，隻要站在街角往後退一步，就是五六十年代保留至今的破舊水泥磚牆和搖搖欲墜的鐵欄杆。
    這裏原本是李父單位分的宿舍，到如今早已麵目全非，大部分住戶都已經搬走了，周圍看熱鬧的大多是外來打工的租客。
    李元夕跟在劉隊長背後走下車，居委會主任陶大爺已經站在他家門口等著他了，陶大爺是看著李元夕長大的，他站到李元夕身邊摸了摸他的頭，歎著氣陪著他走完了整個過程。
    李元夕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第一次清醒地認識到，以後就隻有自己一個人了。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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