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卷  第三十四章 凰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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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色提著塑料袋去許夜的房間,臨近時見他房門未關嚴,留了條縫隙出來。他本想敲門,又聞房內傳來若無若有的低吟,便站在房外,不知如何是好。
    “請進。”房內的人似是聽到了門外的腳步聲,平淡應允。
    心懷忐忑,水色手扒門框,慢慢將其推開。
    盡管他已能想象得出房中的場景大致是何樣子,但親眼所見的時候,那景象卻全然超乎了自己的估計。
    麵前的博古架上沒有陳置文玩,交錯空落的架格對他的視野稍作遮擋,可正因如此,觸目後方之時才更加震撼。
    寬大的木床上,是兩人赤裸糾纏的人。底下的那個不斷呻吟,但每一聲都是痛苦。他的身形扭曲,被折磨得不成人樣,像隻受虐待的動物。頭發已被汗水濡濕,緊貼著側臉。他的右臂上有許多紫紅的疤,彎彎曲曲,背上在流血,汩汩地淌向腰側。
    而上頭的那個,形如策馬,主宰著身下人的動靜。他卸去平日的閑雅與慵散,像個失意的畫家,落筆極重,重到快刮爛畫板上的白宣。他或許是王羲之的學生,拿捏著入木三分的書法。但他太狂,狂過張旭與懷素。他瞥了一眼空架前的人,目光尚比無物的架子空乏三分,又極快地轉過頭去。
    水色不願以香豔二字來形容所見的畫麵,那明明是詭譎。他不自覺地邁開一步,不甚留意,方落了腳,便是一聲哢嚓。刺耳的同時,也似刺了他的心髒。
    整個房間都靜了下來,靜得嚇人。
    他戰戰兢兢地抬腳,隻見鞋底之下,是副碎了鏡片的眼鏡。
    他的腦海裏,忽然竄進了熟悉感。
    許夜下床向他走來。床上的那人抓著枕頭,開始止不住地咳嗽。
    水色永遠都預測不了,許夜下一秒會有什麼舉動。當危難臨近時,人往往會有比較可靠的預感,可對於許夜,他的預感從來不準。和反應有時會先行於耳目不同,他從來都隻能在許夜做了什麼之後,才產生意識並說服自己他方才做了什麼。他總覺得許夜的行為在邏輯上並不太連貫,隨機到總讓他處在被壓抑的惶恐之中。
    正像現在,許夜接過他手中的袋子,淺笑道謝一般。他抓著他的手,拉著他繞過空架,來到床尾。
    他把水色的手掌擱在李岫白的臀上。
    “我在撰寫情詩,你要不要一起來?”
    水色失魂落魄。從床尾的這個角度,他足以看清李岫白背上的東西。
    他的背上,刻了一隻赤紅的鳳凰。延及手臂,全是一道一道的疤。凰身的痂已被人撕盡,獨留鮮血淋漓不盡。尾羽和手臂上的是還沒來得及撕去的老疤,發紫發烏。
    這種情況不知已持續多久了。很早之前,便有人用美工刀在他的後背作畫,每到結痂的時候,就將其摳去,以維持凰鳥的顏色永不黯淡。
    水色跌坐在地。那隻手不敢再做停留,也無力地滑落下去。
    許夜拿出那瓶凡士林,扔掉了塑料袋。空袋子飄落,不偏不倚地蕩在了水色的頭頂。
    水色下意識伸手抓住袋子,猛然一扯,順勢將它套在自己頭上,蓋住五官。他堵住自己的雙耳,像個插科打諢的諧星。
    他最好偽裝成石頭。就算勿聽勿視勿言也沒用。因為在這裏,除了無機之物,唯有許夜和死人才過得安生。
    但那痛楚又克製的低吟還是漸漸傳進耳中,如同穿石的水滴。
    原來連李岫白這麼脆弱的人,都沒有表麵上這麼脆弱。
    套在頭上的,是個白塑料袋,但水色卻感兩眼一抹黑。
    他忽然墜入無光異境,伸手不見五指。漆黑之中,倏燃盞盞燭火,由近及遠,夾道引路。
    他走至盡頭,卻忽感畫麵一轉,眨眼間,自己已身處閻羅殿上。而堂前的閻王,正是許夜。他跪在他的麵前,待聽審判。卻見閻王向他走來,不怒反笑。
    “時機尚早,你死不了。”他笑得親切。
    水色抬頭去瞧,又見閻王笑顏不再,登時變得猙獰無比。他被嚇得膽寒,連忙磕頭謝罪。但幾秒鍾後,閻王便化作一張符紙,翩然落地,再無蹤影。
    水色突然驚醒。刺目的光線照進眼底,他本能地拿手去擋。很快,他發現照在他臉上的,是陽光。
    他慌張起身,發現自己所躺的床上全是血。他嚇了一跳,連忙檢查自己的手臂腿腳。檢查到一半,他才想起,這是許夜的床,這是李岫白的血。
    劫後餘生的獲釋感令他暢快。他下了床,掀開窗邊的簾子。大束大束的陽光照了進來,將死沉驅趕。
    他盯著窗外,才平複了心緒,便聽得門口想起了腳步聲。門上的握把轉動,他屏住呼吸。
    來人依舊保持著往日的文靜。水色鬆了口氣。李岫白跟他打招呼。他手上抱著新的床單,架在臉上的眼鏡,與昨日被水色踩碎的那副一模一樣。
    “昨日,讓你見笑了。”他的唇邊噙著淺笑,把新床單甩沙發上,再去扯舊的那床。
    水色搖頭。他走到另一邊,扯著床單角,默默地幫李岫白的忙。
    “你……疼嗎?”他還是忍不住問道。
    對方聞言,有短暫的瞬間,收斂了笑容,看著床單稍稍出神。但他很快便恢複了手上動作,也重新展現微笑。
    “早習慣了。”他看人總是溫柔的,不露任何的鋒芒。
    水色聽得出他的無奈。可他不確定這種無奈裏,有沒有憤恨,有沒有喜歡。
    “許夜要我背後的這隻鳳凰,豔驚四座。”李岫白的敘述著實平淡,但水色覺得蒼涼。
    “在他的生日宴上。”
    水色默不作聲。
    李岫白換好了床單,直起腰來,又開口道:“可是我覺得,”他看著水色,此刻的笑意多了幾分真實,連同語調一起,都是真實的輕蔑,“不是所有人都會欣賞他的審美。就像你,”他向他靠近,踩在窗棱所投下的陰影線上,“也不喜歡,對嗎?”
    他把話說得婉轉,要表達的意思卻很直接。水色不認為這段話裏夾雜著什麼暗自的試探與惡意,它隻是一段單純的傾訴。一段平日藏在心中,隻能在此時隱約爆發的埋怨。從某種角度來說,水色理應視他為知己。他們對於許夜的美學表現出相同的厭棄,以及不敢抗拒的懦弱。隻不過李岫白已經麻木,而他還尚存恐懼罷了。
    既是知己,也不用再開口附和,有些問題在問出之前明明就早有答案。
    水色咧嘴。兩人便無聲地笑,便會心地笑。
    便在這囚籠般的地方,把三月底的春光笑得燦爛。
    李岫白抱著染血的床單先行離開。水色盯著他的後背,好像透過他的衣衫,再次見著了那隻紫紅的鳳凰。他忽然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思量許久,幾番斟酌,空蕩的房間響起他自言自語的呢喃。
    “若是鳳凰,何不高飛呢……”
    他拉上之前掀開的窗簾,還給房間原樣,最終也伶俜離去。
    零四年四月四日。早上的天陰沉沉的,飄了些牛毛細雨,在快到中午的時候停止,天方晴轉。
    就算是才進紅雀總部的人,也不會不曉得,今天是許夜二十三歲的生日。但他們不會曉得,甚至連水色自己都快忘記,今天也是他十六歲的生日。
    他比他晚生七年,生得同月同日不同命。水色忽感一種極大的落寞,像放在閣樓裏不常被人點燃的蠟燭,像吊在密室裏無鳴的風鈴。不同的人為許夜舉行不同的盛宴,他這一天都會沉浸在奢侈的歡喜中。四月四日出生的人千千萬萬,但水色覺得,許夜這般最是美滿。他待在自己的房間百無聊賴,他把玩著自己的二胡,隨意地拉奏。聲聲抑揚,訴盡心中慕怨哀嫉。
    水色原以為許夜在生辰之日會有什麼“大赦天下”的悲憫和仁慈,但他顯然對此欠缺些考量,想法也不夠現實。總而言之,就是他對許夜了解得太少。
    聽別人說,他淩晨兩點的時候才叫打手鞭笞了一個仆人,因為她少點了一根蛋糕蠟燭。許夜認為,她折了他的壽。
    她渾身都是開皮綻肉的傷口,眼睛被打瞎了一隻。最後,有人看見她裹著黑袍,走出宅邸,血從宅門滴到了馬路盡頭。
    除了吃飯,水色這一整天都待在房裏。將近傍晚的時候,他突感困乏,便早早入睡。約麼過了幾小時,他醒來的時候,發現手機屏上的日期尚未跳轉。還沒有到四月五號。
    他歎了口氣,在房門被敲響的那刻前,始終將今日定義為漫長的煎熬。雖然他總是感到孤寂,但今日這份孤寂是格外的。
    他跟許夜是兩個極端,這點毋庸置疑。可這種差距,在這一日,未免也太清晰了。
    輕敲的聲音入耳,不急不躁,緩慢而規律。水色沒問來人名姓,他安靜地下床,默默地走到門邊。那人已不再敲門,卻也不聞離去的腳步聲。他在等待。
    水色滿心疑惑地將鎖打開,在看清來者麵貌的刹那間,便迅速否定了自己先前無病呻吟的“煎熬論”。
    也許真正的煎熬,尚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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