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卷 第三十三章 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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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色的手上拿著一部手機。他把它擱在桌案上,再推到那民警眼前。噪雜的聲音響起,屏幕上漸進的畫麵正是這件事的錄像,從城管大發脾氣開始,不多不少,不前不後,整好拍到他搡倒老人,踢翻草莓為止。
這是最為有力有效,不容辯解的證據。警方對那城管進行了嚴厲的批評教育,讓他賠償老人所遭受的全部物質損失。可那老人不願接受賠償,他自認倒黴,倉惶離開,但在警局門口又回過頭來,似在找人。他終於遠遠地望見,筆錄室內的杜十寒。他費勁地俯下身,朝他深深鞠躬。這大概是真誠又無奈的道謝。而後他佝僂著背,一步一步,蹣跚離去了。
杜十寒別過了頭。他理不清心中的複雜情緒,也著實不知該以何種態度去麵對那老人。他依舊留在警局,過了很久才走出去。
水色正在門口。杜十寒看見他,主動走了過去。他朝他打招呼。
“今天的事,實在多謝了。”他真誠地說著,臉上的笑容有點苦。
水色看著他,搖頭一笑。
杜十寒佯裝不經意地打量他。
“我好像記得你,”他想了一會兒後,恍然指著他,“你是不是,許夜新聘的哪個樂師?”
對方將頭輕點,又溫和地笑道:“我也記得你。”他盯著他,給出稱讚:“發色好看。”
兩人在門口閑談許多。這期間,水色發現,杜十寒是個不太有防備心的人,甚至還有些自來熟的特質,他很直率。
“我就是不明白,”他向麵前這位才認識不過十分鍾的人抖落出自己的憋屈,“我好心幫那老人家,他為什麼明明受欺負了還不承認,倒整得我像個無事生非的神經病!”
水色覺得他所主持的公道可能有點自以為是,他所伸張的正義也或許過於淺薄。但他肯定不會當著他的麵把這些附帶個人情緒的話說出來。他沒有必要就此引起杜十寒的反感和爭執。不過適當的點到即止,會讓杜十寒對他的印象更好。
“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此後那城管仍在之前的區域就職,那位老人家的處境會變得如何?”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杜十寒當場愣住。
水色又道:“如果這件事的結果是把那城管撤職或調任倒還好說,可惜隻是賠償損失,這就說明他還會照常管理之前的區域,假如他再碰上那老人家,你覺得他會怎麼處理事情?依我看除卻使用暴力,他也不乏更高效的趕人方法。況且按道理講,街邊擺攤,本來也不合法。”
杜十寒尋思著他的話,覺得也是這麼回事兒。要是老人站在城管那邊,不接受賠償,雖說是遭了委屈,可興許城管心情好了,說不定就放他一馬,準他擺攤了呢。由此尚有後路;反之,與城管一杠到底,自己心裏是痛快了,但那老人今後的日子無疑煎熬更勝。
他忽然打心眼裏難過。應是那點悲天憫人的情懷在“作祟”。因為他就這般真真切切地感受道:原來“生計”二字,對於一些人而言如此重要,重要到為了去維持它,能夠容忍和吞咽下諸多東西。
“俗話說,民不與官鬥。”這句話本就已經超出了水色心中所預計的點止範圍,可他沒有停止,兀自又呢喃道:“官也不與官鬥。”
杜十寒聞言,笑得輕蔑又勉強。“這城管,哪算得上什麼官呢?”
“是不是官,不看職位高低,”水色不禁收斂從容,肅目以對,“要看權利有無。”
很快,他便意識到自己把氣氛弄僵了,便趕緊岔開話題。
“你的機車我有叫人在原處看著,”他笑著問杜十寒:“現在要不要坐我的車過去?”
杜十寒點頭,與水色上了車,等到了之前那家便利店的時候,他發現那老人還在馬路對麵,拾地上的草莓。
他叫劉泰停車,推開車門,橫穿馬路跑了過去。
水色的目光跟隨而去。他看見杜十寒跑到對麵,幫老人挑撿尚未壞損的草莓,之後又說了些什麼,從褲兜裏掏出錢來,悉數遞給他。老人一直推卻,但杜十寒態度非常強硬,直接把錢塞到他衣服口袋裏,抱起那筐草莓就走。
他過了馬路,把草莓放進水色的車後備箱內,然後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多吃點草莓,對身體好。”他順口向車內的人推薦,又叫劉泰打開冷氣,說是有點熱。
原來他把那老人今後每個年頭要賣的水果都提前預定下來,請他按時送到家裏。
“你還真是,大發善心。”水色笑道。
杜十寒沒有說話,他抹了把臉上的汗。
“那個,大少,”劉泰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您的機車還停在對麵呢,您不要了嗎?”
“我等下再去開,”杜十寒有點煩躁。水色知道他不好意思再到對麵去,因為老人家還在那裏,沒有離開。
水色盯著對麵。那老人正望著車窗。他瞧不見車內的杜十寒,但就這麼一直望著,靜靜地。幹澀的眼底流出渾濁的淚。他抬起黝黑的雙手,以斑褶遍布的手背揩著眼角。他的眼尾四周有縱橫的溝壑,是被歲月的烈陽所摧殘幹裂的田地,而此刻,那一汩淚水將其浸潤。在那些汲留淚水的皺紋裏,有那位年邁的老者想對杜十寒說的抱歉和感謝。
水色通過車內的後視鏡去看杜十寒。這個靠在車後座椅背上的青年,不可能沒有發現那些眼淚。他垂著頭,歪向便利店這邊,手掌撐著前額,遮掩住自己的大半麵頰。他盡力地克製情緒,但那份油然而生的心酸不斷醞釀,終是令他崩潰不堪。他不自覺地把臉埋進一邊臂彎裏,用牙齒啃著手指指節,小聲地抽噎起來。
佇立良久,馬路邊的老人,終是離開了。曆過悲慟,車內的青年,也終於止住了眼淚。
水色目睹了一場無聲的道別。他從中感受到了一些真摯的東西。與杜十寒相處不過三兩小時,水色卻堅信自己對他的了解要比對許夜,對李阿狂的了解多出太多。
李阿狂是一部中長篇小說,他的身上,有些讓自己好奇的情節;而杜十寒,是一冊不厚的雜誌,或是一本簡單易懂的漫畫,他不擅掩飾,叫人看得明白;至於許夜,美學巨作,鴻篇哲學,黑暗童話——哪一種都不足以概括他。若非得將他形容得貼切,那也隻能從籠統的角度上來講:他就是水色心底的一個謎。
或者換句話說,杜十寒是一本總共五十頁的書,水色已翻了二十五頁;而許夜是一本總共五千頁的書,水色隻翻了一百頁。
車後座的青年平複好情緒,就跟他道了別,騎上自己的機車,揚長而去。
劉泰發動車子,心知已耽擱了不少時間,便盡量開快些,兩人緊趕慢趕,在下午五點的時候到了會所。
水色跑上會所二樓,開了房門的鎖,進去以後,才想起自己把放二胡的櫃子給鎖上了。他又匆忙下樓找人借了把榔頭,死力敲爛那鎖,終於打開了櫃子。
櫃中浮灰,靜立在角落的,是與他睽違已久的“知己”。
他慢慢拿出長匣,撫摸著拉鏈邊上早已黯淡的血跡。也許是“近鄉情怯”,他遲遲沒有打開匣子。又也許是他根本不敢,不敢去看禁錮在內那個夢,是否已經破碎。
再或者,是他心裏的那份愧對。他的“朋友”是個老頑固,它沒有善變的特性。可自己卻有。它不會背棄好友。可自己卻會。
他大概都能猜出自己打開匣子的時候,那把二胡的樣子。它定是安安穩穩地躺在裏麵,落寞孤寂地躺在裏麵,像一個熟睡的人。但他猜不透的,是自己。
他背上落滿灰塵的長匣下了樓,整巧碰到了李阿狂的人。他才發覺自己已經很久沒見到過他了。
“狂哥呢?”他問那屬下。
“去醫院了。”
“他病了麼?”水色微微挑眉,順口問道。
那人搖頭,“他去探望病人。”
水色喔了一聲,原本已邁開步子,又忽然折回來,問道:“醫院裏的那個人,跟他什麼關係?”
深夜十一點鍾的時候,返程的車已過了最後一個高速收費站,下道進入幽江城區。水色接到許夜的一條短信,說是讓他順便帶瓶凡士林回來。他當然知道這凡士林有什麼偏奇用處,不過他並不焦慮。因為他不相信許夜看得上自己。
他還是讓劉泰把車停在了今早的那個便利店前,進去拿上許夜要的東西,再拿了兩瓶蘇打去結賬。這次沒有麵包。他小跑著出來,坐上車,很快便回到宅邸。
今夜的天幕很亮。宅門前高掛的燈籠隨風輕蕩,照出來的光芒卻不及此時天邊的千分之一。
水色在扣響朱門上的雕飾繁複的銅環之前,也覺察到了這份流轉傾瀉的光華。他轉過身,舉頭望去。
農曆十五前後的圓月,總是亮的要命。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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