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書保養得宜，三十出頭的男人，看上去也就二十來歲，左手執著書卷，右手負於身後，每走一步，就帶著二班的學生們誦讀一句。
    自打裴玉書進門，方悅妤的眼神就沒離開過裴玉書，他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都讓這個平日裏大大咧咧的女孩子為之著迷，所謂花癡，不過如是。
    楚樂用手肘碰了碰方悅妤：“掉，了。”
    方悅妤沒反應。
    順著方悅妤的眼神方向看去，楚樂隻看到裴玉書慢慢踱步的背影，不明所以，直接用手推推方悅妤：“掉、啦！”天啦，說話好累，反複說，好煩！
    方悅妤這才醒過神，下意識的用手背抹抹嘴角，才正眼看楚樂：“啥事？”
    楚樂用手指了指方悅妤的桌麵，方悅妤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手上的毛筆，已滴了好幾滴墨在紙上暈開了，還有幾滴，可能因為沒留意抖了手，甩在了桌麵上。
    方悅妤尷尬地笑笑，裝作若無其事的把弄髒的紙團成一團，又抽了張紙擦掉桌上的墨痕，隨手塞進了桌底。楚樂歪頭看著方悅妤的動作，有些納悶前些時候還挺正常的一個女孩子，怎麼這會兒就跟換了個人似的。
    若不是上一節課被越奕辰弄髒了衣服，擔心這會兒方悅妤又把墨汁弄自己身上，而自己已沒有多餘的衣服可換，楚樂才懶得多話。
    上書房裏總共才八個人，楚樂和方悅妤的這點動靜，自然是驚動了裴玉書。放下拿書的手，裴玉書大步走到楚樂和方悅妤跟前。楚怡寧離楚樂近，早就看了個清楚，抬手蓋住眼睛，一臉不忍心看的表情。
    曲起修長的手指，指關節輕輕叩在桌麵，看上去賞心悅目的人，此刻不怒而威：“何事擾亂課堂？”
    聞言，楚樂默默低下頭，隻給人看到一對紅紅的小耳朵。方悅妤到底經的事多一些，勉強打了個哈哈，道：“學生不慎把墨汁滴在桌麵，多虧安平縣主提醒。打擾到了先生和同學，請先生責罰。”
    裴玉書垂眼看著把自己縮成一團，假裝自己不存在的楚樂，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輕輕揭過此事：“下不為例。”
    前有越奕辰，再有方悅妤，正覺得新同學都很活潑，準備吃瓜看戲的裴玉亭驚訝了，自家大哥向來最重規矩，什麼時候這麼和善了？從前總是挨他訓，還以為這次能旁觀他教訓別人了，是親生的嗎？大哥！
    隻楚怡寧悄悄鬆了口氣，楚樂本無大錯，若因此被訓，好擔心她以後更不愛講話了。還好，就目前看來，裴大學士對別人嚴厲，在楚樂那裏就總是多了些包容，甚或不那麼明顯的絲絲寵溺？打住，這事兒可不能多想。
    裴玉書的課磕磕絆絆的上完了，第一天正式上課不會那麼順利也在意料之中。難得的是越奕辰後麵一直都老老實實的——老老實實打瞌睡，沒再影響紀律了。隻是楚樂興致總是不高，抿著嘴，悶悶不樂。
    “縣主，是我不好，連累你了。”下了課，方悅妤積極向楚樂道歉。
    “無，妨。”楚樂擺擺手，她不高興，不是因為方悅妤“連累”了她，隻是有些討厭自己。平常隻有自己和楚怡寧也沒覺得什麼，現在和旁人一比較，方悅妤能把話說得那麼圓滿漂亮，自己卻隻能縮著腦袋一聲不吭。楚怡寧擔心楚樂被人嘲笑還沒有發生，自我懷疑卻是真真切切了。
    楚樂走出課室透氣，楚怡寧作為知心姐姐，理所當然地跟上去準備開導開導楚樂，隻是出了門，看到在走廊底下等著的裴玉書，楚怡寧又默默轉身回了課室，她還是先當一個好學生吧。
    “過來，聊聊。”下了課的裴玉書，臉上盡是溫和的笑意，晴好的天氣讓他的皮膚看上去好像鍍了一層潤澤的光。楚樂就像被狼外婆誘哄的小紅帽，不自覺得就挪到裴玉書跟前，被他帶著，踏上了庭院中綠樹蔭濃的碎石小徑。
    “作為蘇央和長樂公主的孩子，楚樂，你可以大膽一些。”
    輕風把裴玉書溫煦的聲音送到楚樂耳朵裏，楚樂半懂不懂。
    裴玉書驀然回過身蹲下，平視著女童清澈懵懂的眼神，心尖分不清是酸是澀。
    裴玉書的轉身讓楚樂猝不及防，無措地用手掩住嘴裏的輕呼聲，以手指點點自己的嘴，嘟囔道：“笨。”
    裴玉書勾起唇角輕嗤一聲：“蘇央幼時也有過這樣一段時候，以後會好的。”楚樂被養在宮裏，蘇家人不知楚樂近況；而蘇央的這段過去，作為探花的黑曆史，蘇家人自是死死隱瞞，不會讓外人知道。若非年輕時偶與蘇央外遊，路遇一名口吃的乞兒，蘇央一時有感而發提及此事，他也不會知曉。
    楚樂聽不出裴玉書這話裏的複雜心緒，隻聽到自己以後也能好好說話，就瞬間被治愈了，雙眼彎成月牙兒，真誠道：“裴師，謝——謝，樂，喜——歡你。”之前被裴玉書逗弄過的事兒自動美化，此刻開始，楚樂的好人榜上，除了楚怡寧、永康帝、吟秋，又多了一個裴大學士，可喜可賀。
    聽著誠摯而天真的話語，裴玉書心裏繁雜莫名，隻柔聲道：“可能你還聽不懂，但請記著，不妄自菲薄，不固步自封，不斤斤計較，不患得患失，厚積薄發，心胸開闊，你會是最好的小姑娘。”
    楚樂把裴玉書的話在心裏默默記了幾遍，確認自己都記住了，才使勁點了點頭：“好。”
    看著楚樂鄭重的小臉，裴玉書抬起手，猶豫了一瞬，還是放在那有些散亂的丫髻上揉了揉，感受到來自頭頂的溫度，楚樂突如其來的有些淚目，那扇封閉的門卻又讓她迷惘。
    “回去課室休息休息吧，下節課是鴻臚寺的人為你們講西域諸國的風土人情，你們必是喜歡的。”聽到牆外有人走動的聲音，裴玉書讓楚樂趕緊回課室。
    “嗯。”聽說可以聽西域故事了，楚樂歡呼一聲，小鳥兒一樣飛奔回課室。
    被落在原地的裴大學士尷尬地摸摸鼻子，哀怨地歎口氣：“話說，我的課，當真就那麼難聽麼？”站起身，拂去衣擺上的塵土，搖搖頭也緩步離去。
    回到課室，楚怡寧見楚樂神采飛揚的進來，與出門時判若兩人，不由暗暗為裴玉書點了個讚，也忍不住好奇裴玉書究竟說了什麼讓楚樂這般開心。
    “樂樂，什麼事兒這麼高興呀？”楚怡寧問，心裏又有點點泛酸，自己精心養的孩子好似被人截胡了。
    “西，域。”楚樂端端正正在自己位子上坐好，等著老師來上課，“鴻，臚。”
    楚怡寧總算明白了，這是等著鴻臚寺的老師來上課呢。自己平時就經常給樂樂講這些故事，所以，其實還是自己的功勞咯？
    在楚樂的期待中，鴻臚寺少卿宋頤終於來了。宋頤年紀與裴玉書相仿，麵貌卻是與年紀相當的，沒裴玉書那麼有欺騙性。宋頤年輕時也曾周遊各國，除了東海諸島，算是踏遍了南疆北國與西域，屬實幹派，隻等熬夠資曆，就可升任正卿，入閣拜相也並非不可期。
    這麼一位年輕有為的能臣進上書房，永康帝未必沒有幫宋頤加分的意思，畢竟這幾個學生都身份貴重，十年後就是朝中的新生力量。當然，大部分人不會這麼想，他們的重碼都在等著大皇子時代的來臨。
    宋頤進到課室，就把一卷簡易的西域地圖掛在牆上，楚樂脖子都拉直了，努力想看清上麵的字。記憶裏隻有公主府和皇宮，她對外麵的世界滿是好奇。
    “宋某過去隻當過學生，今日初為人師，也不知要怎樣教導你們，第一課，就先講講年輕時隨前鴻臚寺卿程鬆之大人出使西域的故事吧。”
    宋頤話音一落，就傳來男孩們興奮的歡呼聲。戰場上英勇殺敵的將士們讓人敬佩，在各國間周旋，鬥智鬥勇的使者們也讓人憧憬。君不知，西域三十六國，其中就有不下十國是憑著使者們的三寸不爛之舌不費一兵一卒談下來，讓他們俯首稱臣，共抗突厥！
    見學生們興趣甚濃，宋頤頗為滿意，就著展開的西域地圖侃侃而談，當年出使西域的足跡便一一重現，學生們聽得如癡如醉，連越奕辰都托起了下巴，聽得神往無比。
    這堂課的時間過得格外的快，若非肚子餓了，學生們非得纏著宋頤繼續講下去。
    殷勤地送走宋頤，楚怡寧和楚樂回朝陽宮午休，其他孩子都在上書房旁邊的宮室用膳歇午，越奕辰也不例外，他們帶來的隨從也等候在這裏。
    楚怡寧和楚樂在路上邊走邊聊，“樂樂，裴師跟你說了什麼呀？”楚怡寧對這事始終有點耿耿於懷，他們聊了好一會兒，她可不想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楚樂就被拐了。
    “太多，回——去寫。”餓著肚子的楚樂急不可待地往朝陽宮跑，楚怡寧隻來得及“哎”了聲，無奈地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