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虞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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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達達地叩過青石板,在一處尋常院落停下。蕭子良腕間的佛珠已經被捏在他的圓潤的指尖,微微有些顫抖,終是垂眸長歎了一聲,下了車。那串紫檀佛珠依舊穩當地垂在腕間,他腳步很輕,蕭長懋的身體一向不好,通常發病時才搬來這處院落。
院宇深沉,雖點了幾盞燭燈,天井裏卻仍是不亮,陳設簡單卻又一應俱全,琴,樽,爐,幾,竹,石倒是一應俱全。見燈下之人似乎並不為他的到來所動,依舊手執一子,凝眉對著眼前的棋局,蕭子良靜靜落座於那人的對麵。
見此,蕭長懋才落下那枚白子,蕭子良隨手從棋簍裏拈出一枚黑子,卻並不落子。“子響的事,是否與你有關?”
蕭長懋並不答話,他的臉上氤氳著一股病氣,他有點淒然地抬起頭,說道:“你是我的親弟弟,這樣跑來質問我?”蕭子良見他麵色慘淡,心下早已軟了半分,又聽聞他出此言,有些不忍,便靜坐不動。卻聽蕭長懋輕輕冷笑了一聲:”是,他謀反是我逼的,茹法亮關押使者是我的意思,密不發旨是我的意思,阻他回建康也是我的意思。”
見他坦然承認,蕭子良反而有些愕然。
“為何?”他的聲音有些微微發緊。
蕭長懋閉了眼,神色有幾分痛苦,又重重地咳了幾聲。蕭子良見狀起身去扶,蕭長懋搖了搖手,示意他坐下,自已則是歪在椅子上,仰頭歎道:“子響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遲早會招來殺身之禍,或早或晚的事情。”經過剛才這麼一咳,他的嗓音帶上了幾分沙啞,神態卻有些淡然。
“那你何苦這樣冤他?”蕭子良的聲音帶上了一陣淺淺的怒意。當初豫章王蕭嶷膝下無子,武帝便將蕭子響過繼給他的叔父蕭嶷。雖與其他兄弟相疏,卻也未曾有過糾紛。
少年時期,蕭子響每次入朝時,見他的車馬衣服都跟其他親王不一樣,心中便不平,動輒用拳頭猛擊車壁。武帝知道後,下詔令蕭子響的車馬衣服和其他皇子一樣,他倒也坦然受之,倒也是個孩子脾氣。
蕭子響精於騎射,性子又是放蕩不羈,任性有餘,對於禮節法度向來輕視。而後任荊州刺史,常在在自己的內宅設宴,犒勞侍從,又私下製作錦繡長袍,打算將這些東西送給當地的蠻族,換取武器。雖不合法製,但依他的性子,不過是小事罷了,哪曾想過會因此事招來殺身之禍,更未曾想到這會成為他謀逆之事的導火索。
蕭子良微微收緊了拳頭,道:“他這樣性情的人,你冤他至此。”
蕭長懋起身,走向庭外,長年多病,導致他身形較一般人消瘦,起身時,略略有些不穩。旁邊的侍從取來一件水天色披風給他披上,他走得極慢,腳步卻不曾停下。行到院門處,方才回首看了看蕭子良:“子良,你真覺得,父皇會放他回建康麼?”
蕭子良不語,隨著車馬聲遠去,院內又恢複了一片寂靜。月色初升,偶有風拂過竹林,發出簌簌的聲響。蕭子良抬起頭,眉眼間透著淡淡的無奈。
那片帛書還籠在他的袖間,筆鋒銳利,寫得卻是淒哀至極:“臣此月二十五日束身投軍,希還天闕,停宅一月,臣自取盡,可使齊代無殺子之譏,臣免逆父之謗。既不遂心,今便命盡,臨啟哽塞,知複何陳。”
想必,在武帝手中的,又是另一份帛書吧。
蕭子良正欲離開,卻見王融從院外急急走來:“西陽王不見了。”蕭子良疾步而出,見蕭昭業正紅著眼眶立於階前,終是不忍責怪。隻能轉向王融:“派人去找了麼?”王融點點頭,看了眼蕭昭業,似乎想說些什麼,卻隻是向蕭子良行了個揖,便先行告退了。蕭子良看著眼前這個他從小帶大的少年,第一次,他有了一種那種捉摸不定的感覺。明明,在他第一眼掃過他時,那個少年的眼眸裏是帶著笑意的。
“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奴才了,聽見沒有?”蕭子明睜開眼,隻見一少年寬衣博帶,翩然立於眼前,手裏還極為嫌棄地拿著一根樹枝戳著他的小臂。
蕭子明皺了皺眉,任他再好的脾性,他都無法接受這一轉變。手腕腳腕處皆是麻繩捆綁後留下擦傷,渾身上下的骨頭隱隱地發痛,外袍已被脫下,隻留著一件滿是泥濘灰塵的中衣,上麵還留著橫七豎八的腳印和血漬。那少年見他臉色愈發陰沉,便極為不滿地抱怨道:“我買了你,你好像還不滿意啊。”
“買了我?”蕭子明看向那名少年,見那少年輕笑一聲,直起身來,笑得如沐春風:“對啊,我買了你,你要是不聽話,我再把你賣了。”
說實話,虞歡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好耐性對他說這麼多,明明當時隻是惻影之心作祟,讓他從集市買了這個男孩回來,不過是家中多個下人的事,交給管家去做便好,他卻鬼使神差地來到了這裏。大抵是發自這個人是我買的,那就跟別的下人不同,這是我的這種心理。
蕭子明微微皺起眉頭,看了眼眼前的少年,心下思忖道,這個人,也是蕭昭業安排好的麼?
虞歡見他不答話,隻當他是怕了,喚了人來:“央生,給他收拾收拾。”那個喚作央生的小廝極為麻利地跑過來,拉住蕭子明的腳踝,便將他向外拖去。“央生,你溫柔點。”虞歡皺了皺眉,他倒不是心疼地上的那個人,“你把他拖得吱哇亂叫,把人引來了,好讓我招我祖父一通說麼?”央生揉了揉腦袋,心下想,他哪敢啊,自家公子出門是自己帶的,將人買回來,也是自己扛的,為著這件事,他家公子被罰了不說,他這個做奴才的差點挨了一頓鞭子。他正為難著,卻見虞歡手一揮,袖一揚:“打暈了再拖。”
蕭子明昏過去之前幾乎是竭盡全力地給了那少年一個白眼。
虞歡和央生這兩人,一個基本是腦子少根筋,另一個則是唯腦子少根筋的人馬首是瞻。兩人在自家府邸,鬼鬼祟祟地拖著蕭子明那半死不活的身體穿過大半個院子,來到虞歡的房間。“收拾收拾啊,這麼髒。”虞歡皺著眉對著央生說道。“怎麼收拾啊?”央生也極為誠懇地發問。
蕭子明躺在冰涼的地麵,麵對著令人發指的沉默,終於是動了動手指,艱難地直起身來:“去打桶熱水,我要洗個澡。”“哦,我去,我去。”央生拔起腿欲走,卻發現為什麼要聽他的,便止住腳步,看向虞歡。隻見虞歡抱著雙臂,眯起眼睛道:“你倒要求挺高,大晚上燒熱水?”蕭子明歎了口氣,放軟了語氣說道:“公子,我渾身是傷,你也嫌棄我髒,春寒料峭的,洗冷水澡怕是要了我的命,你這錢不是白花了?”
果然那虞歡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見他服了軟,便極為滿意地點了點頭,轉頭對央生說道:“去燒吧,就說我要洗澡。”央生點了點頭,便退出房間,向著廚房去了。
見央生離開,虞歡收了臉上那漫不經心的表情,聲音冷下幾分,道:“像你這種人,如何會在集市上被人當作奴隸販賣?”
“像我這種人?”蕭子明冷冷道,卻並不回答。
“對啊,細皮嫩肉的,說話也不好聽,怎麼說家中也是富裕的。”虞歡見他不答話,便繼續道:“看你身上的衣服,也不像是因罪入奴籍。”正說著,他倏忽蹲下身:“難道說,你是被人拐賣的?”
蕭子明苦笑一聲,被人拐賣?難道說跟他說自己是被當朝皇長孫拐賣的麼?隻能道:“家道中落,抵債。”
“抵債?”虞歡盯著眼前之人黑白分明的眼珠,他本想從他口中套出什麼,結果反倒讓他順水推舟地過去了。
“那麼,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你買來的,你說叫什麼,我就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