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永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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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明七年,南齊
西州城外,煙雨籠著遠樹,遠遠地有一隻船冒雨而來,偶有幾隻小船搖櫓而過,水波交織在了一起。
抬眼望去,蕭子良一身月白長衫,寬衣廣袖,白淨的腕上懸著一串紫檀佛珠,蕭昭業正欲迎上,卻見蕭子良輕抬手腕,從船艙內拉過一名少年。二人一道下了船,徐徐向他走來,容貌似有幾分相像,卻是一個溫和,一個冷清。
岸上那個身著一身緋衣的少年臉上轉瞬即逝的驚訝換成了一張極為友善的笑臉,他嗬退了那個正戰戰兢兢為他撐傘的女子,露出一排細白的牙齒。他長得很好看,身材欣長,容貌勝於女子的那種好看,右眉眉尾有一顆紅色小痣,平白給那張好看的臉多了幾分輕佻與妖嬈的意味。
“元尚,這是你十叔。”蕭子良道,他是看著蕭昭業長大的,幾月未見,感覺眼前的少年似乎又換了一個模樣,散著他無法捉摸的氣息。待他一笑,又似乎與往日無常。他輕歎了一聲,對蕭昭業的所為,他略有耳聞,卻又無可奈何,好在他大哥近些時日對他的管束愈加嚴厲,倒也不至於走上歧途。想著,便伸出手替他理了理略微淩散的外袍,又轉身向蕭子明叮囑了幾句。斂了笑容向王融走去。
蕭昭業見那少年風姿明淨,目下無塵,便笑著開口道:“這就是子明麼?”除了蕭子良,他向來對其他諸位皇子態度輕浮傲慢,論輩分,按稱叔的,他一概直呼其名,更不要說眼前這個小他近六歲的十叔。他自小便極得武帝寵愛,禮遇超過其他諸王。其父蕭長懋是武帝嫡長子,自幼便由二叔竟陵王蕭子良撫養,蕭子良的性格又是溫和,對他更是極盡包容,後蕭子良回京,留他一人在西州,便愈發喜樂無度,性情乖張。
見那少年並不回答,他也不惱,伸出那修長的手指,狠狠地掐上了蕭子明的臉頰。蕭子明吃痛,倏忽抬起頭看向他,見他笑容不改,手上力道也絲毫不減。看著眼前那雙漂亮沉靜的眼眸帶上了恐懼,以及微微顫抖的睫毛,活像一隻受驚的小鹿,蕭昭業滿意地鬆開手,俯下身,在蕭子明耳旁輕歎道:“把你這雙眼珠挖出來,倒還真是可惜了。”
正說話間,蕭子良已經信步走來,臉上略帶著些許的疲憊,見此二人湊得近,輕聲笑道:“你們二人倒是合得來。”說罷,雖臉上掛著一盈淺笑,眉頭卻微微有些鎖起來。蕭昭業一改剛才那副狠戾之狀,露出前所未有的明亮笑容:“皇叔忘了,子明的名字還是我起的呢?”
說話間,他已經很是親熱地牽過蕭子明的手,姿態閑散安適,似無不妥。
蕭子明不著痕跡地將手從他手中滑出,卻也麵無異色,彷佛剛才並未發生什麼不快之事。見狀,蕭昭業笑得愈發深了,他這個小皇叔倒是性子冷清地很。
那年冬天,蕭子明的母親蔡婕妤,伏在地上,一旁的奶娘抱著他,剛出生的孩子,難得的安靜。他祖父將他叫到帳內,問他課業時,那個可憐的女人還跪在殿外,等候旨意。顯然,他的祖父在他到來後已經將給這個新生子取名的事情拋之腦後了。
那一年,建元元年,當今的武帝剛被立為皇太子,心情頗佳。
透過朱紅的軒窗,可以看見窗外已經下起雪來,天空盡是陰沉沉的灰,壓在這深沉的宮闈之上,連帶著雪花也沾染了那一絲灰色。偌大的殿中,靜的出奇,一切都仿若是死的。他漫不經心地瞟著眼前那冊儀禮,他喜好隸書,常隨手抄錄一些。武帝翻了翻他隨手抄的那些,麵露嘉獎之意,喚人前來封存好,不得流傳。明明那些人的唇口微動,可他卻聽不到任何聲音,似乎要沉寂在那片灰色之中,沉沉睡去。
一陣嬰兒的啼哭打破了這片沉寂,明亮而又尖銳,仿若將那壓在身上的灰暗扯開了一道口子,天光透進。
他將那個孩子從奶娘手裏接過,細細地看著。地上伏著的那名女子,正微微顫抖著。“法身,給這個孩子取個名字吧?”武帝微微笑著,像是往常給他賞賜時一般的神情,將這個孩子的名字賜給了他。
“明,叫子明,好麼?”他抬頭,露出純真的笑臉,盡管內心是厭倦的,卻還是習慣地笑了。“好,就叫子明吧,字雲光。”武帝隨意地擺了擺手,那蔡婕妤低著頭退了出去,自始至終,他都沒看見那個女子的相貌,隻記得她伏在地上時,那扣在明鏡似的地磚上的手,泛著隱隱的蒼白。
蕭昭業偏頭看了看身邊的少年,也許,他的母親也是這般的好看。
大概行了三四十裏路,蕭子明便有些昏昏沉沉的了。他向來不喜趕路,自他永明六年任南兗州刺史以來,便沒有再回過建康。蕭子良正坐在他身邊,閉目默誦佛經。也許是感覺到身邊之人的不適,他睜開雙眸,略帶悲憫地看了看這個剛滿十歲的弟弟,伸出手去,將他的頭攏在自己的膝上。
“歇一歇吧。”他輕聲說道,聲音很是清和。
蕭子明正欲起來,奈何馬車顛簸,愈發頭昏腦脹起來。蕭子良籠在他肩上的手指微微收緊,使他稍稍有所平複,常年身處靜室,使得蕭子良身上散著一股白檀香的味道,深沉悠長,蕭子明煩躁的心情有些許的寧靜。
建康城有宮牆三重,南擁秦淮、北倚後湖、鍾山龍蟠、石城虎踞,苑囿主要分布於都城東北處,宮城北有華林園,覆舟山有樂遊苑,華林園、天淵池等宮苑點綴其中。西南有石頭城、西州城,東南有東府城、丹陽郡城,宣陽門至朱雀門間五裏禦道兩側布置官署府寺,居住裏巷主要分布在禦道兩側和秦淮河畔,城內外遍布佛寺,有大小寺廟五百餘所。
佛教之興盛,令人稱歎,朝野上下,上至帝王皇子,下至百官諸令,無一不信佛奉佛,於因果之中尋得解脫。蕭子明看了眼蕭子良,後者正若有所思地撩起簾子看向街道邊的一座寺廟。
蕭子良信佛,敬佛,眾所周知。他同母同父的哥哥太子也信佛,這諸佛橫行的都城,也有他哥哥的功勞吧。想到蕭長懋,蕭子良的臉色微微暗沉下來,溫雅的眉眼間又開始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哀愁,全然沒有了剛才默誦佛經時那股子從容靜和的意味。
蕭子明將他的神情變幻悉數收入眼底,他從蕭子良的膝頭微微直起身,已經入城,道路坦闊了不少。蕭子良舒了眉頭,微微衝他笑著:“好一些了麼,再過去,有一家蜜餞鋪子,我們待會兒去買一些。”蕭子明搖了搖頭,他不太愛吃甜食。可蕭子良還是讓車夫在那家鋪子鋪子停了下來。這一路上,他的十弟所言甚少,幾乎無所求。
蕭昭業也是他從小帶大的,蕭昭業在他這個年紀,幾乎什麼都要。可他似乎更偏心蕭子明一些,他總是從這個沉默寡言的孩子身上,看見自己當年的影子,小心翼翼的,生怕給別人帶去一絲麻煩,別人的好意也不敢接受,因為不知道自己能夠以何為報。不知情的人道他心冷,知情的卻也不敢待他好,隻怕平白加重他的負擔。
蕭昭業從後麵的馬車下來,他與那個給他撐傘的女子一同而行。蕭子良瞥到他散亂的長發,目光裏多了幾分責備,語氣裏也添上了幾分嚴厲:“待會要入你父親的府邸,你這樣子,成何體統?”聽聞要去蕭長懋那裏,蕭昭業頓時收斂了他一臉“我是皇長孫”的姿態,猶豫地看向他那個平日裏寬厚溫和的二叔:“我能不去麼?”倏忽,他瞥到蕭子明,見他正拿著一顆蜜餞往嘴裏塞去,便長眉一挑,將他拉過,全然不顧蕭子明嫌棄的樣子:“皇叔,子明還小,他性情又是寡淡,自小又去了南兗州,想來也未在建都好好玩過,不如我帶他走走,皇叔與父親之間也好互訴手足之情。”
蕭子良本想阻止,畢竟蕭昭業的頑劣他也是有所耳聞,可眼見對方露出及其誠懇的笑容,又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隻能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卻是不放心地向王融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跟在他們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