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陰差除了懷抱哭喪棒的姿勢像是摟著一隻豬崽子、眼睛更小之外，和民間傳說中相差無幾。 萬如意不自覺捏緊了手中的告示——這是他和人世間最後的一點聯係，陰差來了，他也就真的該與這人世告別了。饒是如此，單薄的紙張卻不肯給他一點溫度。 “二位，天——行有道，萬公——子陽壽未——盡——我地府亦——不能收”陰差將礙事的擒魂鎖掛在脖子上，一邊專心致誌地給毛茸茸的哭喪棒順毛，一邊拖長調子並為其加上匪夷所思的句讀，頗混沌的嗓音險些把自己哄睡了。 這算是又一次絕處逢生麼？萬如意身形不自覺地動了動，實在說不好現在究竟是個什麼滋味兒。而旁邊的陳珂卻發現，萬如意的陰魂似乎比方才又透明了點，也不知是不是錯覺。 “若要還——陽隻需——再——重塑一副身子——塞北草頭霜作骨——江南花上雪為肌——長眉須用石黛畫——丹唇噙梅淩寒開——” 陰差很有良心地給四句詩不詩詞不詞的東西加上了正確句讀，隻是朗誦時長令人發指，比之王老太太的裹腳布有過之而無不及。陳珂也被他念得打了個哈欠，等到周遭安靜下來，陳珂陡然驚醒，第一反應是：這錢來的太容易了！大約自己行善多年，老天爺終於開開眼獎勵他。 然而陰差也跟著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眉毛下的兩道劃痕，繼續道：“最後以東——海之濱惡——蛟——心血為引，浸滿七七四——十九——天乃成——” 陳珂：…… 這活兒誰愛幹誰幹去。 萬如意走南闖北許多年，又是做生意的，自然一身察言觀色的好本領，於是在這難以言喻的沉默中，他艱澀地開口：“敢問這位大人，如果……不能還陽，會怎麼樣？” “被凡——間陽氣磨——蝕殆——盡魂飛魄散——” 萬如意一震。他就知道老天爺沒那麼好心，折騰了他這樣久，大約也覺得興味索然，幹脆動動手指頭，讓這個倒黴的小東西徹底從世上消失。 萬如意算不得什麼信徒，但他明白大凡宗教，總脫不開來世幸福或琅嬛帝閽之期，雖然這些對於凡塵中的屑屑螻蟻來說都太過遙遠，然則終究有那麼一點企盼——他自己也有那種希冀。 可是沒有人願意施舍他這個倒黴蛋，眼前這一位不願意，自己一介孤魂野鬼又要怎麼去找下一個？恐怕遇上那真有幾分本事的道士，未等他解釋完就被一劍斬成兩段了。 陳珂當然知道活人比死人值錢些，但他不打算為了掙這份錢冒太大風險，正待開口拒絕，餘光裏卻現出萬如意的臉。 這大紅喜服鬼魂身上的周全禮數都褪了個幹幹淨淨，誰也不去看，一邊嘴角彎上去，流露出極其不禮貌的、似譏似誚的笑意，不知道是衝誰。陳珂下意識沿著那嘴角向上看，撞進一片瑟索的八月胡天，他拒絕的話突然就哽在喉嚨裏，吐不出咽不下。 他師父曾說他是“塵心太重，殄費天資”，其實他也就是如此。一十二年前他因欲避世而上了無我觀，卻從不曾真正出世。 我這是看在財神爺的麵子上，他自我催眠地想，轉而對陰差拱了拱手：“多謝大人相告，若是萬公子信得過貧道，自當勉力一試。” 萬如意嘴角尤在揚著，聽聞這麼一句，突然手足無措起來。愣好一會兒，才對著陳珂一揖到地：“道長重塑之恩，在下沒齒難忘。敢問道長仙觀何處，萬某自當拾階叩首而上，躬奉香火萬兩，夙夜感懷在心。” 陳珂虛扶萬如意的手一哆嗦，“萬兩香火錢”不由分說地占滿他的腦子。就衝這萬兩白銀，他便是拚上半條命也值了！ 陰差又打了個哈欠，鼻尖親昵地蹭了蹭哭喪棒，仿佛下一刻就要把臉埋進去睡覺，也不顧二人客套些什麼，轉身搖搖晃晃地走了。 陳珂與萬如意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誠然萬如意是個自來熟，但經曆了幾番喜悲起落，腦子裏混沌得像一團漿糊，平日裏搭訕的話全都在漿糊裏拔不出來。而陳珂是有話要說的，不巧的是，萬兩香火錢把他砸了個暈頭轉向，於是他隻好沉默且嚴肅地思考究竟是忘了什麼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