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情感分為內收和外放，當外放時，大約是一種“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己身融天地，天地皆共情。 萬如意的眼睛放得很空，把整片寥廓的天納進去，恍惚一腳踏進無我之境，四周風流雲散，起了白茫茫的霧。仿佛千年萬年，都是這樣慢悠悠地流走了。 有人臨風浩歌，有人金樽相屬，梨花開了又落，老柳春不吹綿……那些最細小的記憶四麵八方地湧來，填補天上的、他眼裏的空白。這種感覺不同於人之瀕死時走馬燈似的回憶，而是結成了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將他團團籠罩其中。 原來他倒黴了一輩子，對於凡世的牽掛依然如此深，即便要魂飛魄散了，還是割舍不掉。 這樣閑閑想著，一輪杲杲秋陽已經升上中天。他閉起眼睛，沒看他在凡世的那副皮囊，靜靜等著消亡。然而等到天色漸暗，天道依舊沒有搭理他的意思。 不應該啊。他坐起來，兀自念叨著：“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我已然是個活蹦亂跳的鬼，那麼隻能按照民間傳說中的記載，相信這世上有神又有鬼。可是傳說中鬼……”他手撐住腦袋想了想，民間鬼怪傳說多如牛毛，他聽的自然是不少，不過一時間難以歸納出鬼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隻能憑著感覺下結論：“反正不是我這樣的。” 又和自己說了一會兒話，夕陽終於紅得像一隻熟透的柿子，被天邊飛鳥的尖喙戳破了薄軟的外皮，橘紅色亮澤的汁液直往外淌，淋到溪水裏，閃著淡紅色的光。他舔了舔嘴唇，無不歡樂地想：變鬼的好處就是無論說多少話，都不會口幹舌燥了。 歡樂的孤魂野鬼扯著自己拉了一天兩夜的家常，從江南的杏花春雨到塞北的鐵馬秋風，從東邊的夏水漫堤岸到西邊的冬雪壓山頂，當然也不能忘了前朝貴妃侍衛私通產下的麵目駭人的死嬰與當代拋了榮華富貴毅然入道家的陳家美少年陳傳玉，被他念叨過的人和風物林林總總，收集起來能出一本大齊風物誌外加一冊百年韻事抄。 他突然沉默了，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少有的嚴肅，因有唇珠而更似山巒起伏的唇緊抿著，好一會兒才喃喃道：“那陳家公子好端端的為何出家，這樣近的一段曆史我竟然不知道……” 獨自山行的陳家公子打了個噴嚏，手中一張朱紅色小符無風自動，悠悠地向著西南邊溪澗飛去，陳珂被它引著走了數百步，一眼看見溪邊紅彤彤的一團屍體以及坐在屍體旁邊那眉目低垂的陰魂。 昨夜途經國都，見沿街貼了尋人的告示，上言萬家大公子、今上欽點的狀元郎於大婚之夜失蹤，若有線索者必當重謝。他站在原地思考了一會兒，覺得一個大活人在這樣的鬧市失蹤了幾天，很有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而自己和陰魂打交道，倒是有幾分把握，於是伸手揭了一張。 聞有人來，萬如意起身拍了拍不存在的土，人模人樣地端立著，雖然他內心並不確定這個道士能否看見自己。 但見這道士生著一雙少見的睡鳳眼，半個瞳孔遮在眼簾裏，長而密的睫毛雪上加霜，更顯此人將睡未睡，搭配著白淨的麵皮，像個大戶人家的病秧子公子哥兒。接著萬如意的注意力移到了這人手上——骨節分明的左手握著白玉拂塵，讓人分不清哪處是玉、哪處是手，活脫脫是話本裏走出來的美男子。 果然是死了……陳珂在心裏比照了一下，確認這人正是失蹤的萬家公子，便一拱手：“閣下可是萬公子？” 萬如意還保持著生前的一套官樣做派，當即還禮道：“正是在下，不知道長此番……” 陳珂自袖中取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告示遞給萬如意，對麵的人雙手接過，紙張卻落了下去。陳珂一把撈起來，食指在紙上點了點，那紙成了和萬如意一般的半透明狀。萬如意展開看了看，良久沉默。 就在陳珂以為他不會作出任何回應的時候，他牽出一個笑，聲音低回，像落地的雪花被風吹起：“有勞道長告知，隻是萬某這副模樣，還如何回得去家……道長不妨……” 話未說完，便被一陣鐵鏈相撞的聲音打斷。陳珂極目眺過去，正是身後事一條龍裏必不可少的陰差。這位陰差大哥可能值了夜班，營養不良的青白臉上眼睛眯縫著，渾似兩道淺淺的劃痕，左手拖著擒魂鎖，右邊懷裏抱著哭喪棒，慢吞吞地踱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