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花事了之醉荼蘼  第九章 迦葉陀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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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的路上我再次記起三哥曾經說過的話,叫我趁年紀小早點出道的話。
    小的時候在金陵,在甚麼都不曉得的前提下,被迫承認三哥是個斷袖。
    那時我一個屁事不懂的毛丫頭,覺得斷袖不過是個取向問題,與通常意義上的取向有所區別,但斷的人是三哥,所以我必須義無反顧,高舉雙手點頭讚成,後來長大了曉得了個中緣由,便把這事特特提出來問過三哥一回。
    三哥對我的問話執扇一笑:“全天下的女子,除了我妹子不是事兒媽,其他都不是省油的姑奶奶,本少青春有限,也懶得瞧也懶得聽。”
    那架勢譬如聽天由命的嘖嘖無奈,其實我還瞧出他一絲委婉的不在調上。
    我那時對於三哥的高境界理論不甚明了,總覺得三哥是對女子這一性別有偏見,現如今當自己不再超然物外的事不關己,突然間便明了三哥的心境。
    惡心,厭惡,失望,對女子這一性別的反感情緒,瞬間占領我的全部思維。
    逸塵說我是不出道不曉得江湖事,說我在鼎泰宮裏呆得時間長,做慣了衣食無憂的大小姐,便不曉得人世間的疾苦,也不曉得江湖上的人情世故。
    我甚不耐煩:“若江湖上人人如此,靈溪大會還選拔少俠做甚麼?”
    逸塵冷笑著翻我白眼:“丫頭你是出道出得晚,過兩年便會曉得江湖事。”
    按照逸塵的理論,她們一對孤苦無依的母女,總是要想法子討生活,而這裏距離滕縣最近,與其賣茶賺錢不如伺候好狂屍寨的人,興許還能保住一條性命。
    我不讚成他的論調,雖然有一定道理,但沒三觀的事我總不屑於去做。
    我私以為,即便是女子一樣可以行得正走得正,可以不仰仗權貴不出賣靈魂,縱然會輸在起跑線上,縱然會敗得體無完膚,最起碼得有為人的尊嚴。
    我突然想到了柳慈,雖然現如今也沒明白,三哥同她之間究竟有何深仇大恨,導致她時時處處與三哥不共戴天,不共戴天的給三哥下絆子。
    六年前的冬天夏張被踢館,正月裏老爹兩手一推,把五十幾條人命一股腦推給了三哥,加封了三哥一個少掌門的新身份,對此我十分滿意,但三哥對此十分的不滿意,於是不滿意的三哥為了借錢賠償,便帶我去了趟金陵,去搬莫炎塵的家財萬貫出來救命,我們就是在金陵的廟會上見到了柳慈。
    金陵跨江而居,北連江淮平原東接長三角倚鍾山,西傍長江天塹,秦淮河兩岸商賈雲集集市興隆,雖是在南邊可水汽大,寒冬臘月比起北方倒更冷,黛瓦上堆著一簇簇的白雪,房簷上掛著冰淩,河道裏全是晶瑩剔透的薄冰層,白茫茫一片天地間,我們就那樣瞧見了她。
    墨色長發墨色發帶通體白衣,高挺的鼻梁猶如刀削一般立體,鳳眼濃眉淡色唇,一把鏽劍在她手中舞得千變萬化收放自如,身輕如燕衣袂如飛。
    劍是軟劍,回轉間發出劍身繃緊的規律聲響,光亮集中於劍尖一點,台下有叫好的有撒銅板的,有個紈絝子弟模樣的公子哥,隨手擲了一錠銀元拋過來,不遠處有位年紀偏大的男子,一身粗布長衫席地而坐捧了個手鼓,閉著眼眸側著頭,一下又一下敲擊著手鼓的兩麵,打令的節奏鏗鏘有力,恰似一場振奮人心的戰鬥。
    我那時甚是屬意她幹脆利落的身姿,是以便覺得三哥也應是屬意她的,後來才曉得那不過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三哥活了小半輩子,直到閉眼斷氣,心裏想得仍然是天性酷愛孤芳自賞的逸塵,有時會孤芳自賞到有些自負。
    我曉得我改變不了逸塵的孤芳自賞,就像三哥從未對他提出過改變的要求,但我總還是心存一點奢望,奢望他有朝一日能對我仁慈一些,仁慈到可以讓我去親近他,而不是隻能仰望他的背影,仰望他與我的對峙。
    他的背影,他的對峙,背影,對峙,影,峙。
    不得不承認,我與逸塵真是個極有意思的僵局。
    對峙已久僵持依然,與三哥的存在與否其實無關。
    柳慈這一世的命格簿子忒不好,一出生便是孤女,不曉得是生來便沒有爹娘還是半道上爹娘都死掉了,後來命好被一個達官顯貴家的夫人撿了去,那夫人多年無子,便是娘家再風光,依然敵不過二房懷裏的兩個兒子,家族地位皚皚可及,柳慈雖不是親生,好歹可以暫時挽回一點顏麵,她那夫家是柳姓,夫人覺得撿來的孩子是佛祖的恩慈,便單名了一個慈字。
    柳慈十指不沾陽春水,安安穩穩做了十五年嬌小姐,十五歲生辰一過,她那養父因為生意上的事觸怒了當朝天子,天子一怒株連九族,她養母對視她如同己出,哭著把她的身世當堂講個通透,天子九五至尊自然不信這一通鬼話連篇,一定要滴血認親才做數。
    於是兩碗水三滴血當堂擺明,柳慈如同白駒過隙,從鬼門關口硬被拉了回來。
    但她一個過慣了好日子的人,何曾受過這等疾苦,萬般無奈便開始沿街乞討。
    白日乞討幹活夜裏便順手也可牽牽羊,後來有一日她牽羊時眼神不濟,牽到一個遊俠的身上,於是引火燒身,這人身上帶了些不少錢,大抵是為了保險起見便分了兩包,一包隨身帶了一包裝在行李裏,柳慈拿的是行李裏的這一份。
    要活下去勢必要有個好身手,兩人上房揭瓦踏雪無蹤,過了幾條街才攆上,彼時柳慈連抬腿的力氣都沒了,無力的倒在地上,眼睛裏射進金燦燦刺目的日光,氣喘籲籲的道:“我把錢還你,你放過我。”
    男子蹲下身子打量了她一會道:“你多大了?”
    柳慈抬手擋了日光道:“年前才過了十五歲的生日。”
    那男子微微一笑:“我看你資質不錯,為何要偷東西?”
    柳慈閉了眼睛想了想道:“我娘親也死掉,我總得想法子活下去吧。”
    那男子又道:“是不是隻要能活下去,不管做甚麼都行?”
    柳慈搖了搖頭:“我甚麼也不會。”
    那人向著她一伸手道:“願意跟著我賣藝為生嗎?”
    “賣藝?”
    “對!”
    柳慈就是這樣一個人,活著是她人生中頭等大事,其他一概要靠邊讓路。
    當是時我圍在她身邊蹦躂來蹦躂去,以為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以為是我命格簿子裏缺了她,所以司命星君便特特為我做了個命格,把她送下來給我。
    後來三哥因為她的通風報信,差點被唐晚詞害死我才明白,我與三哥不過是她人生中諸多過客之一,她其實從沒把我與三哥的死活放進過心裏,我們不過是她賺錢生存下去的工作之一,與舞劍賣藝無二。
    過了青山貴人終於醒過來,因為高熱和長時間節食,他那張四方大臉竟然瞧著小了幾圈,人也跟著清秀不少,我對過於健壯的男子沒有好感,但如今瞧貴人瞧得十分順眼,試了試他的額頭問:“你終於醒了?還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為了趕路身心俱疲的貴人,眼淚汪汪望定了我,古銅色的眼圈一紅,偏頭便直著破鑼嗓子嚎啕出聲:“四小姐,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在他難看至極的哭容中再次無語,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性子,正如身經百戰卻永遠改不了初衷的貴人,他這哭代表他仍是原先那個他,一如我仍是原先那個我,那個永遠受不了他婆婆媽媽,而且終生不打算受得了的我。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拍拍他的肩膀:“貴人就是貴人,你以為我是當今聖上嗎,你的眼淚掉錯地方了。既然好了你來騎馬,我要休息一下。”
    貴人回頭望定了逸塵,麵露憤憤之色,撕破臉皮的心意如同司馬昭之心。
    貴人的性子同未出閣的大姑娘無二,凡事存進心裏,素日裏小事上抹不開麵子直接講,尋了由頭便要小賬總賬一齊算,自打三哥命喪鼎泰宮,便對逸塵微詞頗多,背地裏不曉得同我說過多少回,回回是眼淚和著鼻涕告終。
    有一回拉著我甚是大義凜然,凜然到手抖:“四小姐你說,三少爺在著時哪一樣不是順著他,現如今連顆眼淚珠子也不見他擠得出來,可見他這人的心果真涼薄至此!哎。。。。。。三少爺這是上輩子造下了孽障啊。。。。。。”
    我瞧著貴人聲淚俱下的傷情模樣,又不好幫逸塵做解釋,又不好悖了他的意,惟有順著他一齊唉聲歎氣:“逸塵哥哥素來如此,清冷如風沉靜如雪,我猜三哥的事他不是不在意,隻是沒有說出來,再者他心裏的想法總不會對咱們說吧。”
    貴人翻身上馬,對著逸塵中氣十足吼了一聲:“小白臉!愣著做甚麼,抓緊時間趕路,我們家小姐還急著去泉州辦正事呢!”
    我坐在貴人身後拉了他一把:“貴人,逸塵哥哥救過你,你太過分了。”
    貴人坐在馬背上脖頸一挺,沒好氣斜眼哼了一聲:“小白臉救得是四小姐又沒有救我,有這本事為何不去給三少爺搭把手。”
    一句話說得昂首挺胸有性格,拐著彎還是諷刺逸塵沒有陪三哥去送死。
    逸塵白他一眼:“你可以吼得聲音再大些,叫人家都曉得你們要去泉州。”
    貴人喊得比鑼響:“你現如今又曉得強詞奪理對我們說教,既這樣有本事如何沒見你去把三少爺給救出來?我吼大聲還不是給四小姐保駕,省得你哪日提劍開溜我們四小姐有苦難言。”
    我一驚趕忙捂了他的嘴:“三哥的事我也有責任,咱們各自安好。”
    情因有而所起,一往便可至深,在這個節骨眼拿三哥去刺逸塵,忒不明智。
    逸塵的麵色白了白,抬眼向天麵有死寂,雪白的牙齒死死咬住下唇不做聲。
    貴人天生不懂得何為趕眼色,關鍵時刻不掉鏈子的絕不是他,他一把甩開我的手翻身下馬,三步並了兩步衝到逸塵身前,大嗓門再度亮開:“哎哎哎,爺問你話呢裝甚麼裝?我再問你一遍,為何不去救三少爺?”
    我下馬拉住貴人比手勢:“逸塵哥哥,你別怪貴人,他,嗯,他是,是……”
    是了半晌也想不出要說些甚麼才能緩和氣氛,於是劍拔弩張的氣氛更僵。
    貴人無視我繼續豪邁逞英雄:“四小姐,你不要總是偏向他說話,我為何不能問?那天晚上咱們一路先跑了,隻有他一個人同三少爺在一齊,三少爺的身手就不用說了,那在靈溪大會上都是拿過第一名的,他的身手就算不如三少爺,兩個人聯手總不至於要死人的,至多是勝算不大,受點重傷逃出來不成問題吧?我就問問有他在都不管事,三少爺要了他有何用?”
    貴人說得不錯,三哥的身手自然不消說,逸塵的身手略遜於三哥,可攻擊速度絕對在三哥之上,他的爆發力和臂力都比三哥要強,若說以一敵百,他的勝算當然會更大,以我對他的了解,見三哥死而不去救不是他的做法。
    首先是他對三哥的感情,我用情比金堅來形容,一點也不會過火。
    其次是三哥活著是下一任的掌門,三哥死掉新掌門便是我,於他而言不存在裙帶關係,所以不救三哥想當掌門絕不可能。
    第三他若想當掌門,不如痛快給我一刀,獨掌大權一了百了,別說我家如今名存實亡,當個光杆掌門連臉麵都不夠丟,單說一路上半個多月,合適的機會有的是,他若想除掉我簡直易如反掌,還有一招叫做沒有機會可以創造機會,我的身手一招就能被他放倒,委實是不足為懼。
    我垂眸撫摸手腕上新打的開口手環,三哥素來喜歡對我自作主張,素來喜歡把我護進懷裏以命相搏,我的安危對於三哥至關重要,重要到可以替我去死,可以與我陰陽兩隔,大家都曉得三哥喜歡我,喜歡護我的短,這筆買賣在外人看來真的很吃虧,但是很有三哥的風範,堪破紅塵的鑽石真心。
    我試探著問:“逸塵哥哥,是三哥的意思?是三哥不準你救他的是嗎?”
    此刻有風穿行而過,風聲與藤蔓交集穿梭,很難形容我的心情。
    風聲穿過藤蔓又穿出來,藤蔓枝枝丫丫柔軟迎合,交織和纏繞。
    纏繞的藤莖像千鈞的鎖鏈,瞬間把我的心肝纏繞,纏牢,纏死。
    用自己的性命去換我的性命,除了三哥沒人如此傻,但是三哥就是傻了。
    我抬起頭直視無言以對的逸塵:“三哥一早就想好了,我們兩個隻能活一個,所以把我托給你,叫你安排我假扮他上路,你知情所以故意不救他,但是三哥是替我去死,所以本來該死的人是我,因此你也恨我對嗎?”
    逸塵抬起頭望著我,麵色又白了幾分,收緊下頜緘默不語。
    我淺淺而笑:“我都說對了是嗎?三哥夥同你一齊騙我對嗎?”
    貴人目瞪口呆,一張嘴巴啊成了O字型,下巴幾欲要脫臼。
    逸塵重重點了下頭,淡淡道了句:“是啊,小滼就是這樣安排的。”
    蒼天在上,山林寂靜,沒有風聲,也沒有鳥鳴,花開有善因,果熟蒂必落,看起來的無心而為不一定都是一時興起,就像三哥也不會一時興起替我去死。
    我靜靜立在原地,迎著日光心底空空的,三哥的溫柔我再也得不到了。
    到簫城之前的一段路,逸塵和貴人誰都沒有再說話,誰都不願意再同我說話,我在貴人身後一遍遍把玩飛雲扇,折扇一把其名為扇,扇麵扇骨皆可堅韌,人如折扇,瀟灑不斷纏綿不斷,如同隔了水霧觀花開,永不真切。
    手指抵在扇刃上快速劃過,血珠掛在雪白的指尖上,如同一粒朱砂痣。
    三哥是我心頭上一粒永恒的朱砂痣,起於血脈止於心尖永遠長在心頭。
    我愛酒擅刀劍,三哥喜荼蘼擅扇。
    平素裏是有些不著調,可每到救人水火的關鍵時刻,三哥總是靠得住的,靠得住的隨傳隨到,我已經習慣有三哥撐腰,已經習慣撲進他懷裏蹭著要東西,腕上新打的開口手環,細細的鋼環帶了兩坨不甚美觀的圓頭,普通的圓甸子頭,圓的發肥發圓,圓的笨頭笨腦,還是之前那精雕的辟邪好看。
    嘩啦一聲打開扇子,迎著風把手指上的朱砂痣滴落,眼淚隨之流下來。
    當年飛雲扇拿在三哥的手中,是何等有氣勢何等趁手,記得有一年生辰三哥問我想要甚麼,我想也不想扯了飛雲扇過來不撒手,三哥問我為何要他的扇子,我說我喜歡,三哥又問為何喜歡,我說扇子拿在他手裏開合時有清風撲麵,可又瞧不出半絲殺氣,月光映在鏤空的扇麵上襯得他特別出塵清雅,所以我要。
    又有一回老爹還譏過三哥,說你一個男子,連個趁手的武器也要置辦的如同簪子玉佩一般的花哨,當真難為你不是個姑娘家,三哥好心性,並不辯解隻是笑得瘋魔:“本少這機關一般人還想不出,精鋼手環配鏈子條,素日裏是裝飾,到真刀真槍過兩招可誰都跑不掉。”
    老爹本想擠兌他,反倒被他說得開心,摩挲著椅子扶手哼哧哼哧笑開花。
    今年正月我同老爹鬧別扭,起因是老爹要帶素月去給她爹爹娘親上祖墳。
    這事本與我無關,可恰恰是定在我娘親忌日這一日,老爹的意思我娘親那裏他就不去了,叫我和三哥自個兒瞧著辦,該有的東西一樣不能落,擺供的東西要多少有多少,隻是素月娘親那裏他是必須得要露麵。
    我聽了他的話火氣蹭的頂上房瓦,甚麼叫我娘親那裏就不去了,為何不去,怎麼可以不去,她素月算個甚麼身份,不過一個小妾,連正房還沒扶起來便開始背後使壞爭地位,想搶我娘親的位置,等我哪日死掉再說吧。
    老爹不鬆口,我也不鬆口,一連幾日索性沉到底,後來還是貴人嘴快漏了口風,把我同老爹的別扭鬧得人盡皆知,於是三哥出麵了,出麵找我去喝茶談心。
    三哥那話說得忒貼心,顏麵也給我留足了十成十,意思很明白,叫我不要同老爹鬧僵,可我當初無論如何過不了自己那一關,末了一句過幾年還不是一樣另續了別人,把三哥堵得直沒話說,現如今想來委實是忒不應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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