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花事了之醉荼蘼  第七章 婆娑亂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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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木色的木質地板上有鮮血流淌過的印記,鮮紅色的蜿蜒,濃稠的發粘。
    少女帶著溫度的頭顱滾落在我的腳邊,脖頸上的切口處斷麵平齊,椎動脈裏的熱血因急促的高壓釋放而噴湧,濺濕她粉色的衣衫,熱血的顏色嫣紅而妖異,好似破冰而生的初春桃花,秀麗的雙眼大大睜開,眼角有未幹的淚痕。
    逸塵有力的臂膀纏過我的腰間,修長的手指死死握緊我的左手臂。
    劍近在眼前,近在我一伸手便能夠得到的地方,淚水在我的眼眶裏打轉。
    雖然三哥不主張我凡事下死手,可坐以待斃瞧著恃強淩弱不是我的做派。
    二斤油俯身拾起木地板上沾了鮮血的請柬,甚是隨意的打開瞧了一眼,中國紅的宣紙麵上用飽滿的金色墨汁寫了個大大的五十七,他抖著肥胖多肉的下巴哼哧哼哧笑了幾聲,一仰脖連灌了兩壺清酒下肚,把沾了血的請柬往肥白的懷裏一揣,一手插好刀撅著肥胖的屁股,一步一顫悠踏著少女的鮮血揚長而去。
    原木色的地板上有一個又一個的血腳印,橫七豎八延伸出門,一直延伸到我再也瞧不見,金色是富貴榮華的象征,金色是權傾朝野的象征,金色是一切利欲熏心的起始,有一刻我身邊的時間像是靜止了,就那樣膠著著沒人吭聲。
    挫敗的淚水從我的眼眶中滑下來,鼻腔裏的軟骨被淚水燒灼得火燒火燎。
    許久掌櫃的使了個眼色,小二哥手腳並用打來水,又鉸了塊雪白色的麻布,痛快麻利的洗刷拾掇了,又在房後挖了坑,簡單把少女的屍體埋起來,分坐的幾桌臉上盡是見怪不怪的表情,喝酒的仍是喝酒,吃肉的仍在吃肉,清冷淡漠的好似不是才死掉一個人,不過是一隻小狗小貓跑開了,對這少女我談不上有感情,隻是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我流淚更多是為她因一張請柬而死感到不值。
    翠煙門,一個比五行宮聽起來還要陌生的門派。
    聽三哥說翠煙門是近幾年江湖上新崛起的一個門派,以女子為主氣功見長。
    翠煙門有兩大特產,一是美色傾城的美女,二是太極玄功和龍尊罡拳兩門震撼天地的武學,據說,江湖上去過翠煙門的男子都憑空消失了,永遠不會再回來行走江湖,因為他們都被翠煙門裏供奉的玄狐元君迷了心智,隻有去路沒有歸途。
    我對此表示完全不相信,翠煙門的美女是美,但還沒有美到殺人於無形。
    逸塵也說,江湖上就是如此,每一日都有人殺人,每一日也都有人被殺,功名利祿私欲貪心門派紛爭,你不殺人人就要殺你,像我這樣酷愛逞英雄的,早晚都得為江湖瑣事而捐軀,早死晚死不過是個先來後到的時間問題。
    他瞧著我那眼神我再熟悉不過,我不能反駁他的話,我也沒法反駁他的話。
    今兒晚上若不是貴人有先見之明與他一同攔住,我隻怕是一定要出手的,我的性子與三哥不同,三哥是沉得住氣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是凡事先動手,想要理論也成,動過手瞧姑娘我心情如何,心情好也不是完全不可以談判。
    回了房貴人可勁搖頭,一連串的歎息吐出來便收不住:“哎,這樣青春靚麗嬌美可人的一個年輕姑娘就沒了,可惜,真是太可惜了,四小姐你說是不是。”
    傷情是一時,趕路是正事,休整一夜貴人的精神明顯好了許多,從楠辛古鎮到湘陽一段路都是換了他在騎馬,我可以稍事休息,楠辛到湘陽,再過最後一站的龍泉驛,就能完全脫離嶧州官府的管轄,這是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逸塵不同意走官道,說官官相護,遇不到是僥幸,遇到了準沒我的好果子吃,於是貴人為了我的人身安全連續受累,一連幾日一直在灌木叢林騎馬穿行,他那身瞧著壯碩的皮肉又格外不經折騰,到龍泉驛時渾身都是擦傷過後的血痂。
    貴人身子弱經不住折騰,這事我一早便曉得,隻是不曉得他竟如此不經折騰,當天夜裏曆經多日車馬勞頓,貴人一身壯碩有餘的身子骨終於垮了,垮下來的貴人再一次壓不住尉遲嘉人的功力,花毒再一次大麵積爆發。
    逸塵不在房裏,客棧裏裏外外樓上樓下都被我翻了遍也找不見人,客棧掌櫃被我持著劍上躥下跳的樣子,嚇得頭頂算盤蹲在高櫃裏直喊女俠饒命,我懶得搭理他的恐懼爆棚,提起他的衣領逼問逸塵的下落,得到的答案卻是沒瞧見。
    沒瞧見,一個多麼萬金油式的答案,一個多麼一推六二五事不關己的答案。
    貴人趟倒在地,痛苦的胡言亂語翻來覆去,四肢抽搐的厲害,麵色潮紅像隻煮熟了的蝦子,隨著時間的流逝,他那呼吸聲愈來愈急促,眼瞅著便是隻有出氣不見進氣,抓藥還是不抓這是一個問題,我在屋裏來回趟的踱。
    貴人,名義上是三哥的男仆,說白了就是三哥的心腹,三哥雖然生就一副不怎麼著調的性子,但好歹一介少掌門,場麵上的架子自然還是要搭足,因此三哥不便於露麵又必須要辦的事,便由貴人打了三哥的旗號先行出麵。
    貴人這人素日裏是有些囉裏吧嗦,可心眼不壞,當然三哥也說過,貴人不是沒有壞心眼,他是沒有心眼,沒有心眼的貴人雖說總是好心辦壞事,可對三哥對我,一直是很能摸著良心做事,我煩得是他囉裏吧嗦的性子不是他這個人。
    我在心底把自個兒又罵了一回:“薛慕藻你還是不是人還有沒有良心,你這一條性命能夠維持到現在,還不是人家貴人舍身救回來的,你的命就是命,人家的命就不是命,不就是一副五石散嗎,有甚麼可怕的,虧你還練過武。”
    話挑明事情辦得也就順了,貴人的好處優點被我滿滿排了一腦袋瓜子,現下救人如救火,究竟是好心辦壞事還是囉裏吧嗦,這事都得擱到明兒晨曦初生再去重新思考,現下最緊要的是給貴人抓藥。
    我掂了掂手中的飛雲扇,又掂了掂逸塵新買給我的劍,兩廂一比照,自己的東西便是個破鐵葉子彎的,瞧著也比別人赤金打得更入心,說實話,三哥的飛雲扇我不想拿,一則是因為拿不慣,二則是因為拿著也是白拿,他那套三清飛雲扇法我就從來也沒會過,自打出了娘胎我便是使劍的,對折扇無感,對三哥的飛雲扇更無感,可我如今假扮的是三哥,不拿飛雲扇又委實說不過去,糾結了一會決定都拿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也省得聽逸塵冷著臉再數落我一回。
    龍泉驛是通往簫城之路上的必經之地,城鎮不大以客棧飯館居多,我還是頭一回到,夏雨初歇,路麵略有積水,夜風裏有荼蘼花的清香。
    貴人體內的花毒時強時弱,為節省時間出門前便問過掌櫃的藥鋪位置,掌櫃的對我持著劍上躥下跳的樣子仍然心有餘悸,沒容我廢話便把草藥鋪子的詳細位置給我畫了,又特意囑咐是在鎮子的另一頭,順著腳下石板路直行到頭便能瞧見。
    時近午夜,空曠的街上除了打更的梆子聲,一個人影也不見,房舍一應掩門閉戶,臨街的商鋪全部上了油紅色的門板,青樓高地有遠遠招搖的輕紗薄幕,幾盞火光微弱的長明燈籠,昏黃不定掛在屋簷下的角落處隨風搖擺,不起眼的草藥鋪子背巷而居,巷口寬大漆黑,碎石板鋪成的路板彎曲歪斜,幾欲脫落的木門前,用細長搖晃的毛竹竿子挑了個白紙做的燈籠,朱紅色的墨汁寫了個大大的藥字。
    我這人其實從不相信鬼神之說,也從不相信無常爺輪流當班,上到陽間來拘生魂的話本子,可是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真要說一點不打怵也不現實。
    抓藥的生一張馬臉,麵色慘白眼珠渾濁。一身布衣洗得褪了色,究竟是甚麼本色,在昏黃的燭光下已經無從分辨,布衣上大大小小全是補丁,他抓著手中的抹布,又重複了一遍我要的方子:“這位公子確定是要抓五石散?”
    沒了三哥的庇佑我隻得裝鎮定,憋了一口氣控製心跳點頭道:“正是。”
    馬臉隔著櫃台,饒有興味探頭過來,傾身對我露齒一笑道:“公子這一張小臉蛋生得比大姑娘還要俊上三分,若是方便可否告知小的,抓了這藥是何用處?”
    除了三哥,我素日裏從未與男子隔得這樣近,望著他渾濁的眼珠一時無語。
    馬臉對我又是露齒一笑:“公子是抓藥自己用,還是抓藥給別人用?”
    這一回我有想死的心,我聞到他口中腐朽的惡臭,瞧著他那滿口參差不齊的油膩黃牙,惡心的不曉得該如何應對,惡心的感覺壓製住我的理智,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過去,用力握了握手心裏的飛雲扇,冰涼的金屬質感如同三哥的笑容,瞬間穩定了我的心神。
    我想,這事若是三哥遇到會怎樣做,是會搖搖扇子一笑置之吧,於是我奮力壓抑住滿得要溢出來的惡心,學著三哥的樣子,手腕一甩抖開飛雲扇,盡量把腰板挺直,輕輕搖了搖笑道:“店家本少趕時間,還煩請你快一些。”
    那人的目光本是盯著我的眼睛的,這一下全集中到了我手中搖著的飛雲扇上。
    目光之迫切令我不齒,我心道沒見過世麵,不就一把鋼扇有甚麼好瞧的。
    隻見那人大手一撐翻身躍上高櫃,掌心一翻手指甲迅速變長了三寸,那手瞧著像極了爪子,我一驚連連後退,下意識橫了扇子擋在胸口,飛雲扇我之前從沒用過,是以不曉得速度快了慣性也會增大,攻擊力也會隨之變強,那人出招甚快來不及收手,隻聽哢嚓一聲,五根手指甲已被扇子的利刃齊根削斷。
    我愣愣的盯了一眼他齊根削段的手指甲,又愣愣的盯了一眼手中的飛雲扇,不可置信的感覺油然而生,那人被我所傷竟然不怒反笑瘋癲異常:“哈哈哈,果真是飛雲扇,好東西啊好東西。”
    他說話的尾音裏夾雜著尖長刺耳的笑聲,震得我鼓膜難受後退了兩步。
    這人像是得了失心瘋,對著我用盡全力大吼一聲,身後洞開的大門砰然而關。
    我在他的仰天長嘯中渾身毫毛起立,悲催的鬱悶襲遍全身:“都說泰山派的薛公子生得細皮嫩肉跟個大姑娘一般,今兒真是三生有幸也能一親芳澤。”話音未落,他身後呼啦啦湧出一大幫人,個頂個都是衣衫不整形象猥瑣的莽漢。
    我瞧著這要群毆的情形,心底瞬時咯噔一聲,脊背上來了個透心涼。
    三哥養了我二十年,若說有一刻我是後悔認得他的,大抵便是現在。
    我一邊後退一邊在心底裏把三哥提出來又罵了一回,三哥呀三哥,你說你都死掉了還不利索,還給我找這樣大的麻煩,你說你的風流韻事都傳遍整個江湖了。
    一幫人幹脆利落把我包圍,一人握著一柄幾十斤重的連環大刀道:“兄弟們都長點眼,今日咱們捉活的有賞錢,誰得了手薛公子就是誰的了!”
    他那些人中,有使刀的,使棍的,還有一人右臂膀上纏了道有我腕口粗的鐵鎖鏈,我瞄了他一眼快速做出決定,棄扇使劍,邊躲邊找機會打開缺口。
    做決定是為了夾縫中求生存,不是我一定能夠打得贏,其實我此時想得,是不曉得逸塵何時才能瞧見我留下的字條,再晚貴人可就救不過來了。
    不曉得熬過了多久,我終於再次相信逸塵說過的一句話,那話是這樣說得,他說我的身手當真應該回爐重練幾年,力道不行最吃虧,我終於深切體會到自己的弱點,體會到自己的沒用,這些人下手忒狠力道也足專傷要害,現如今我的虎口已經震裂疼得鑽心,握劍的右手基本使不上力氣,左肩頭被利器刺穿,皮肉粘著衣裳一扯就疼得要命,小腿上挨了幾腳猛踹腫得發麻。
    一個彪形大漢緊握著一把門型板斧,從背後向我襲來,身手迅捷內力凶猛,我回身有些晚,後背上蹭破了大塊的皮肉,半跪著才能架住他手中的板斧,他瞧著我的表情是一半好玩一半猥褻,衝我做了個舌尖舔嘴唇的表情,這若是擱在平時我早氣得跳腳,可現下是非常時期顧不得這許多,還是保住性命要緊。
    我本就有內傷,這會撐不住一口鮮血吐出來,喉嚨裏又腥又甜鹹的叫我發暈。
    那人邊打量著我邊又加多了幾分力道,我的劍身眼看著一寸寸被壓下來,手臂上的肌肉因為疼痛和無力而瑟瑟發抖,後背和膝蓋上的傷口絞著勁的疼,我在他大到可怖的臂力下徹底落敗,悲慘的在心底裏默默叫了聲三哥救我。
    身後的門板甚是應景的一陣響動,嘩啦一聲被外力砸了個稀巴爛。
    那大漢見有人,手臂上用力對準我的劍身便是一斧頭,我那劍隻一瞬便從中折了,劍尖那一段好似秋風中的一片落葉,輕飄飄落到我身旁的地上,那人壓著聲如洪鍾的聲音微一低頭,擦著我的耳畔吹了口熱氣道:“美人,有人救你來了。”
    我扔了手中的半把殘劍,就地飛快打了個滾,一把打開飛雲扇擋在身前做為掩護,逸塵一身墨色勁裝,長身玉立的立在門口,腳邊是幾乎碎成木屑的門板,一把劍上穿了四五個人,全身所有的傷口在瞧見他的一瞬間全部自動屏蔽了疼痛,我嗓音不穩喜出望外叫了聲:“逸塵哥哥!”
    他望著我的漆黑色眼眸裏,隱隱有怒火在燃燒,對著我偏頭冷聲道:“過來。”
    那些人見我多了個幫手甚是惱怒,一窩蜂圍攏到逸塵身旁,又是一頓迅捷凶猛的斬殺圍攻,逸塵也不客氣見人便殺,不出一盞茶的功夫,除了馬臉其他人均已送去酆都見了大帝,馬臉瞅著我不甘心,吞了口唾沫幹幹的訕笑道:“沒成想薛公子身邊還有護衛,這賞錢果真不好賺呐。”
    逸塵用劍抵著他的喉嚨逼問道:“說,你們是甚麼人,為何要殺薛公子?”
    馬臉笑了笑道:“不是殺,我們蝕骨幫是要綁了他回去領賞!這位公子有所不知,城外有個懸賞的告示,說是泰山派無故毒殺武當派掌門人,江湖中多有不法之事,少林峨嵋為維護名門正派的威嚴,理應鏟除餘孽為盡忠朝廷貢獻一份力量,若有活捉的可到衙門領賞,賞金五千兩黃金。有小道消息說鼎泰宮裏有人中了萬香穀的花毒,需用五石散來解毒,我等兄弟便想著先占個草藥鋪子碰碰運氣,沒成想竟真的被我們幾個等到了,可見小道消息也不都是以訛傳訛。”
    逸塵又道:“你如何曉得他就是泰山派的後人,若是綁錯了豈不尷尬?”
    馬臉又道:“不會綁錯,泰山派的後人裏就數薛公子身手最好,能活下來的隻有他一人,況且他那飛雲扇,可是江湖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說著伸出一根髒兮兮帶血漬的手指一指我道“見到了扇子總不會有錯,不過薛公子的美貌當真是名不虛傳,今兒雖沒得手也算是死而無憾。”
    逸塵的死穴是三哥,誰若是當著他的麵挑釁三哥,無疑是要付出血的代價。
    我在心底裏點了點頭,把逸塵惹火不是玩的,這下子可有他好看了。
    逸塵波瀾不驚的一張臉上微微變了顏色,深黑色的瞳孔驟然縮緊,回頭望著我的神情裏有種難以言喻的受傷:“小滼,他出言不遜我殺了他替你出氣怎樣?”
    有時我覺得他甚為討厭我的處事為人,有時又覺得他是潛意識裏把我當做了三哥,而我所能做的,僅僅隻是在他想要演戲的時候,陪他無聲無息的演下去,我在他的注視中反射弧慢了兩拍半,然後默不作聲的點頭。
    逸塵握緊劍柄手一揮,那馬臉一顆髒兮兮的腦袋便骨碌碌滾下來。
    落地的腦袋還有未死絕的神經在反射,神經反射跳了兩跳,渾濁的眼睛半睜,濃稠的鮮血圍著那頭顱,洇洇的向四周流出來,半路上被門檻截了又四散奔逃,沿著地麵上的縫隙很快流過填滿,剛剛流出來的血液尚有一絲餘溫,血液的鐵鏽味混合著他嘴巴中發出的腐朽惡臭,在我身邊形成一種奇特的發酵了的氣味,骨架像散開一般的無力,憋悶的空氣令我感到窒息和作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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