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撲朔迷離,雌雄難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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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昧時分,天蒙蒙亮。
帳內燭火煽動,光影搖曳,麻紙上一行行清秀利落的字跡,被映得柔和。筆劃間細細看,除了昭然的倔強,撇捺裏還藏著不相稱的沉穩。
搦筆的人兒此刻正背對燭台,青絲由肩瀉下,如墨如瀑,分明應撚在掌心撥弄,卻學作男子模樣高高綰起結笄。素手纖纖,十指尖尖,所沾既非陽春水,亦非風流物,而是裹纏胸前的一道道綢布。
棉白褻衣,青灰素裳,墨黑係帶,本是姣好的輪廓,白皙細嫩的肌膚,卻舍得罩上死氣沉沉的顏色。
戚雪之眼眸低垂,瞄向案幾上的麻紙。一雙玲瓏通透眼,靈動清澈,偏偏捎了一抹從容寡淡,好似個無欲無求的瘦弱少年。
傾身,將麻紙拾進藥簍,挎在肩頭,邁著徐徐的步子踏出營帳。才走七八步,便停在緊挨的帳前,以恭敬的口吻慢慢地道:“師父。”
不多時,帳內揚來腳步聲,由遠及近,伴著一聲“嗯”,戚寒山掀開帳簾,側臉看向候在一旁的人兒。他已習慣每日旦昧,她肩挎藥簍,穿戴齊整,等在這兒喚他一聲“師父”。數月以來,未有遲誤。
“走罷。”
戚寒山秉節持重,說話腔調老成。已是知天命的年歲,兩鬢染有花白,脖頸褶皺深深,蓄一撮長而硬的八字胡,一雙棕褐的眼陷在眼窩裏,眸子卻深邃明亮。
興許是隨軍久了,戚寒山與那盛安城中的文官夫子們迥然不同。眉心不僅未見揣著半分憂慮疲憊,反倒神態飽滿,麵容紅潤,老而彌堅,張弛有度。
戚雪之跟在戚寒山身後,一路默默不做聲。瞅著天露魚肚白,才悄悄眺一眼蒼穹,淒切陰鬱,寂寥冷清,如這腳下的黃沙大漠似的,沒個盡頭。
駐地正中,便是驃騎將軍營。營帳四周,將士已列陣操練,拉弓控弦,走馬步射,掇石紮步,刀槍劍戟碰擦之聲不絕。
戚寒山領著戚雪之踏入驃騎將軍營帳,拱手揖禮,請道:“霍將軍。”
此番率兵征討羌人的,正是盛安赫赫有名的驃騎將軍霍起。承蒙霍氏門楣,才至而立,已累下戰功無數。二八年紀,就隨霍真征戰沙場,上陣殺敵。弱冠之年,已從中郎將破格擢拔為安遠將軍。之後北狄凱旋,霍真辭表,繼任驃騎將軍可謂名正言順,眾望所歸。
“戚先生不必多禮。”
霍起答應道,正襟立在高幾邊。正值壯年的霍起,鐵胄鎧甲,一身戎裝,挺拔如鬆,眉宇間,氣勢如虹,威風凜凜。
戚寒山落手,正色道:“將軍,大軍已在此處駐紮近半月,軍中糧草尚有多餘,藥材卻見空虛。”
至於緣由,戚雪之自然是知道的。
半月前,他們追著那些狡猾的羌人騎兵,一路深入河西廊口,卻不想遭了算計。弓箭躲在暗處,與騎兵裏應外合,不少將士傷亡慘重。也因如此,霍起決意退守涼州城外二十裏處。待休整妥當,再與那些個陰險的羌人們好好地較個痛快。
“算算日子,中元將至。老朽想在節前到城裏添置些藥材,以備不時之需。”
霍起聽聞“中元”二字,不禁愣神,似乎是想到什麼舊事,倏地蹙緊眉頭。
見霍起如此反應,戚寒山又接著道:“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霍起這才回神,點頭答應:“戚先生安排便是。”
對戚寒山而言,治病救人乃職責所在。他自幼便心係天下,辛苦經營數十載,隻求窮盡所學,為盛安江山長治久安獻綿薄之力。
戚雪之明白戚寒山一片丹心,本想獨自攬下這繁瑣差事。可還未開口,戚寒山就像料到般,直截了當道:“食時過後便出發。”
為惹人生疑,師徒二人隻牽了一匹快馬,馱上藥箱就馬不停蹄地往涼州城的方向趕。
畢竟是塞外,北寒之地怎比得上盛安城繁華富貴。一路走來,所見皆是黃土沙塵,烈陽當空,澆在素裳上,燙得人昏昏欲睡。禿禿望去,偶有一簇大犀角闖入眼中,已是一點難得的翠色。
不過涼州城可就另是一番景致了,到底是西域商賈出沒之地,涼州城不僅熱鬧,異域風情更是隨處可見。市集人來人往,吆喝叫賣聲聲,新奇玩意兒無數,偶的還能瞧見幾個外邦販子。
可戚雪之詫異卻是,她與戚寒山將整個涼州城幾乎逛了個遍,獨獨不見藥堂的蹤影。折騰了一個時辰,終於在城西尋到一間藥材鋪子,躲在不起眼的巷口處,孤零零地敞著門。
戚雪之瞅著鋪頭的牌匾,不禁凝神思索:這熱鬧的邊界小城,竟會有這般蕭條肅殺的麵貌。
其中的淵源倒也不難猜測,涼州城本就處在陽關邊界,加之北連西域各邦國,互通密切。羌人覬覦多年而不得,隻好不斷製造是非,打著幌子一口口地咬下這塊肥肉。
戚寒山看她想得出神,本不忍打擾。可要事在身耽誤不得,猶豫片刻,還是道:“進去看看罷。”
戚雪之收心點頭,牽著駿馬到巷口拴好,卸下藥箱,挎上肩頭。正欲踏進門檻,忽地一陣異香撲來。
她從醫多年,見識藥草花卉無數,竟不知這味道出自何處!
四下環顧,城西本就人跡寥寥,眼下這街道上隻有她一人。
那這異香如何而來?
戚雪之再嗅,方才的氣味卻早已消失無遺。
難道,是她多心了?
罷了罷了,戚雪之自顧自地搖頭,戚寒山在等,莫要耽誤了正事才是。踏入屋內,正巧就聽到藥鋪的掌櫃解釋起涼州城內的古怪來。
“如今城裏早就不剩幾個大夫了,若是有,也遲早得被那碎葉城的城主給抓了去。聽說啊,這碎葉城主染上了怪疾,自個兒城中的大夫都束手無策,於是才派人闖到涼州城裏,將這兒的大夫郎中全給擄了去。”
戚寒山聽得糊塗,插道:“那碎葉城主得的是何怪疾?怎的這許多的大夫都束手無策?”
掌櫃聳聳肩,“隻曉得古怪,可究竟如何,隻有那些被擄走的大夫郎中們才清楚。可他們個個都是有去無回,生死未卜。”
長歎一聲,藥鋪掌櫃又接著道:“而這碎葉城主怪疾依舊,一時間,涼州城內的大夫惶惶不安,誰還敢再出來坐診治病,還有的甚至怕的逃到其他郡去了,唉……”
戚寒山打量起這藥鋪掌櫃,三十出頭的模樣,深衣襦褲,並非學究打扮,看著更有幾分像商賈。
“老朽有些好奇,既然羌人大肆擄掠大夫,掌櫃的怎麼還敢在此經營?”
“這位客官,實不相瞞,這藥材鋪子是小人祖傳下來的家業,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自作主張轉手他人。可小人天生愚笨,家父教導十餘載,隻識得藥草,藥理卻是一竅不通。家父病故後,隻好做起藥材買賣來糊口飯吃。若是治病,可要誤人性命的。如此,才免去這無妄之災。”
戚寒山看他應答如流,神色懇切,也不再追問。
“安兒。”
戚雪之領會戚寒山之意,解下藥箱,翻出麻紙,遞了過去。
“有勞了。”
“哪裏哪裏。掌櫃邊說邊接過麻紙,瞟了一眼紙上的名目,便頭也不回地往藥櫃走。
戚雪之看他忙活起來,隻能挪回門廳,與戚寒山相鄰坐下。想到剛才聽來的駭事,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估計那些大夫郎中十有八九都……”
話語間,一隻重台履率先闖入廳中。女子扮相嫵媚,姿容窈窕,黃白深衣,綴以玄色曲裙,看著頗似大戶之家的嬪妾。手捏一張皺巴巴的麻紙,有氣無力地低聲道:“妾身食欲不振,暑熱乏困半月有餘,先前的藥也喝了許久,怎得都不見療效。眼瞅著這幾日漸漸轉涼,脾胃依然薄弱,偶的還作嘔難耐,急得妾身不知如何是好。”
藥鋪掌櫃一頓,一臉為難地應答:“這、這解暑驅熱的方子,的的確確是應對如此症狀。若不見療效,小人也捉摸不透這當中的差錯。”
戚寒山動了惻隱之心,突然開口道:“夫人若不嫌棄,讓老朽診脈一看,如何?”
此言一出,聞者皆驚。戚雪之體諒戚寒山醫者仁心,可眼下涼州城暗流湧動,要是惹上羌人,可不是鬧著玩的。沒了霍起庇護,她同戚寒山無異於待宰的羔羊,毫無還手之力。
其餘二人倒不像戚雪之似的憂心忡忡,反而又驚又喜,異口同聲道:“當真?”
“老朽觀察夫人顏色,恐怕受罪已逾三月,若再拖下去,必然是不妥的。”
戚寒山也隻是望聞,心中即便有所猜想,未切脈前,不敢妄下定論。女子聽來,疲憊的麵容終於綻開一絲華彩,急不可待地挽袖正坐,翻手直腕,擺上案幾。
“先生盡管診脈,妾身巴之不得。”
由是,戚寒山抬臂斂腕,三指搭寸口脈。少時,眉攀悅色,“夫人無需憂煩,此前乏熱虛弱的症狀皆是由滑脈所致,隻要換成安胎的方子加以調養,三日就可好轉。”
女子恍然,一時不知所措,隻能怔怔問道:“當真?”
“夫人脈象往來流利,如盤走珠,脈跳不澀滯,應指圓滑,確是滑脈無疑。”
戚寒山應答空隙,執筆而書,麻紙之上,行列蒼勁有力,藥材名目,幾錢幾兩,精確細致。
“老朽擬了副安胎的方子,夫人依方子抓藥便可。”
女子領過麻紙,搗頭如鼓,感激涕零,無可言表。
戚雪之看在眼裏,神色複雜,心竟隱隱不安。
戚寒山微微擺首,“舉手之勞罷了。”
他不是沒有考慮,以他一向的謹慎,本不該插手。但不問不治,坐視不管,又如何對得起他救濟天下的誌趣。
如今,已是如此局麵,隻有盡快離開此地,以免遭他人惦記。
戚雪之也怕節外生枝,不待戚寒山吩咐,便越到櫃前,對著麻紙,一一點清。兌銀兩,挎藥箱,馱馬背,解韁繩,一氣嗬成。
算算時辰,晌午前,應該能趕回駐地。
戚寒山循著來時的路折返,似有所想般噤口不言。戚雪之依舊跟在後頭,小小的個頭牽著匹高駿,“噠噠”的馬蹄聲陣陣。又想到之前的駭事,真不知那碎葉城住究竟得的什麼怪疾,非得禍害這麼多大夫。攪得整個涼州城烏煙瘴氣,人心惶惶,連個尋常人治病,都難得和登天似的。
驀地,先前那股異香毫無預兆地撲入鼻息。她猛地扭頭,四下張望。可反複看去,城西的街道上,依舊寥寥無人。
到底怎麼回事?
戚雪之皺眉苦思,隻聽戚寒山停下,緩緩問道:“怎了?”
“無事。”
她收緊韁繩,連忙答應,不再去想這稀奇。
戚寒山與戚雪之畢竟隻是習醫之人,怎察覺得出飛簷走脊,踏空遊牆的詭譎。倒是神出鬼沒的二人,瞅著戚雪之百思不得解的模樣,踩著屋脊,啞然失笑。
“可憐呐,那老先生不知,這藥鋪掌櫃早與伊瑪尼暗地裏勾結,成了羌人的眼線探子。依我看不出五日,就該被請去碎葉城做客了。”
說話的嬌人兒金發碧眼,膚白如凝脂,骨相分明突出,輕紗羅裙,方頭尖靴,一副西域扮相。看向身側樣貌相近的男子,接著道:“薩默爾,你說呢?”
“哦?這倒未必。”
“不如與我賭上一賭?”
“若真要賭,便賭些有意思的如何?”
“說來聽聽。”
“我若沒猜錯,邊上那牽馬的小個子,應該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
沙利亞一聽頓時來了興致,“你這麼一說,方才瞅著她個頭嬌小,肌膚細嫩,倒也不是不可能。”
分明就是!
之前戚寒山講至滑脈病象時,薩默爾可是親眼瞧見,她下意識去應自己的寸口。若非是個姑娘,怎會有如此反應。
“那我們便賭她……”
薩默爾打斷沙利亞,饒有意味地說:“便賭她可會隨我回天水澗,與我結親。”
“有意思!果真有意思!我可賭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