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南丞說的不錯，四人一行打馬幾裏果然到了一處集鎮，前腳才進客棧，一陣急雨稀裏嘩啦而下，片刻便雨幕遮天麵不聞聲，甚是嚇人。
    這渡橋鎮是個小集鎮，客棧自然也大不了。總算還有兩間客房一大一小，楊南丞將大房間讓給了林香月主仆三人，自己選了間一樓的小客房。
    這窮鄉僻壤的客棧自然比上旁處，雖然雨勢已小了許多，可這會兒依然是屋外大雨瓢潑，屋內小雨滴答，楊南丞就了兩口燒酒暖了身子，準備入睡。
    才剛坐上床沿，就聽見門外嘩啦啦的雨聲當中夾雜著含混不清的，不知道是阿左阿右的聲音：
    “楊公子！”
    楊南丞推門先被外麵的風雨一凍不禁一哆嗦，低眼才看到少年單薄的身子也是隨風擺動，趕緊將人先拉進屋子關了門再說話。
    看少年左耳鈴鐺右腰玉佩，應該是阿右。
    “怎麼了？那麼晚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楊南丞開口問，“難不成香月出了什麼事？”
    少年趕緊搖頭：“少爺沒事，阿左已經服侍少爺睡下了。”
    “哦，那就好，那可是有什麼別的事？”
    少年卻是抬眼看了楊南丞又扭捏地低下頭去。
    “怎麼？”楊南丞看他吞吐似是為難，聲音更柔和了許多。
    阿右眼神在地上遊走了片刻，終於還是咬咬下唇，開了口：“少爺，少爺他叫阿右來……來為楊公子……侍寢。”細若蚊蠅地說完最後兩個字，少年已經深深垂下了頭。
    楊南丞也是聽得雙腳一軟，哭笑不得，這林香月真的是……
    “胡鬧，”楊南丞搖搖頭，看也不看阿右，“快回去歇著吧。”
    少年卻是趕緊抬頭，雙頰也不知是因為緊張害怕還是害羞，已經微微泛紅：“不行的，阿右不能回去，少爺說……說……”後半句卻是說不出來，又低下頭去，“楊公子……”
    楊南丞一陣頭痛，看少年確實是為難，想想林香月這人的任性，怕是他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也隻能歎氣，想了想，道：“好吧，那你到床上去吧。”
    阿右聽了這話小身子微微一頓，立刻紅了臉。好容易才嗯了一聲，微微顫抖著轉身三五步走到床邊，卻怯生生地吐了幾口氣才坐上床沿，雙手放到領口，低頭輕聲支吾：
    “楊公子，阿右、沒侍寢、侍寢過……什麼、什麼都不懂…………”
    這邊的楊南丞本來已經低身搬了長凳，正在看何處沒有滴雨，將就著長凳湊合一晚上；聽到阿右這句話卻是忍不住以手扶額，轉頭看著坐在床邊微微顫抖著的小身子也是又好氣又好笑又覺得可憐。楊南丞將手中長凳放下，坐下了才開口：“胡鬧。你快睡吧，明兒還趕路，我就在這睡下了，香月明兒怪你我與他理論去。”
    阿右一聽蹭地就從床上起來：“不行不行使不得使不得！”
    楊南丞搖搖頭：“有什麼使不得，我說叫你睡下便睡下，”想了想，“你家少爺不是叫你侍寢麼，那就得都聽我的，快睡下吧。”
    聽了這話，阿右又乖乖坐回床上，卻還在嘀咕：“可是，可是……”
    楊南丞看看他，幹脆滅了燈，躺平在長凳上，心裏卻不禁想著，這兩個少年伺候林香月這位大少爺那麼多年可真是不簡單。
    想到這裏，楊南丞倒是想起之前第一次遇到林香月，在那白鶴山莊裏卻沒有見過這兩位少年，那平日裏這兩位侍從是在林家大宅子裏服侍的嗎？那……
    “阿右，”
    阿右本來看楊南丞滅了燈隻能作罷在床上躺下，聽到他問話又趕緊坐起身來：“楊、楊公子！”
    楊南丞想了想，才問：“我有些話想問你，若是你不便答我便不答，”
    阿右擺擺手：“不不，少爺說了不能對楊公子有隱瞞，楊公子你問吧，阿右知道的就一定說。”
    楊南丞聽到這話，倒是先愣了愣：林香月的心思真是無人能度……
    “楊公子？”
    楊南丞想了想，問道：“之前我去山莊的時候除了香月不曾見到男丁，素日裏你兄弟二人服侍左右，可是在林家大宅？”
    “嗯，山莊裏不讓其他人跟進，少爺去山莊的時候，我與阿左隻能送到門口，然後返回大宅子，等少爺要回去了宅子了再去山莊接少爺。”阿右答道。
    楊南丞點了點頭，繼續說：“那林家大宅子的人你便是熟悉的。這位四老爺，諸葛先生是什麼樣的人？”
    阿右想了想：“四老爺不怎麼愛說話，對我們下人都挺好的，隻是平時也不出門，都在宅子後院裏養養花，弄些木匠的活兒。後院裏有個大水車，就是四老爺做的，可手巧了！”
    “不出門？”
    “嗯，四老爺幾乎沒怎麼出門，”阿右回憶著，“隻有過年時候才會陪少爺出門看廟會。這麼說起來，我們好像真的沒見到四老爺出過門，所以這回四老爺忽然不見了，少爺才那麼急那麼擔心的。”
    楊南丞又點了點頭，想了想繼續問：“方才你說了那大水車，可還有別的？對了，山莊裏的機關就是這位四老爺做的吧？”
    阿右聽完問話，眉頭微微皺了皺，搖搖頭：“山莊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四老爺以前做了可多的東西，許是有楊公子說的什麼機關，但是都毀掉了，就隻有大水車還留在院子裏。”
    “毀掉了？”
    “嗯，四老爺以前在後院做了許多木器。不過，總是做好了過不了多少時日，便親自敲碎了燒了去，唯有這大水車留著。該是少爺喜歡才留著吧。”
    “為什麼毀掉？做的不好麼？”
    “才不是，四老爺手藝可好了。有一次做了一個鳥兒，可真真的，像是真可以飛一樣！至於四老爺為什麼後來又燒掉了，我就不知道了。”
    楊南丞聽完眉頭擰在一起，顧自想著什麼，聽聞那邊的阿右輕輕打了個嗬欠，才開口道：“好了好了，也聊夠了，你休息吧，我也睡了。”
    “嗯。”阿右輕聲嘟囔著，漸漸睡去。
    楊南丞卻盯著黑漆漆的窗外，回想著剛才阿右說的話，這位諸葛先生身為工匠卻自毀其成，不與人交往甚至龜居家中，行事作風果然有些避世之嫌，雖然未必和九蓮魔宗有關，果然還是要當麵問上一問麼？
    其實在這之前，頭一次聽了諸葛無雲的名，楊南丞已稍有懷疑，隻是單憑機關設計相同就懷疑對方未免太過牽強。原本打算和江若初秦逍彙合以後共同商議，或許可以在將來找到當年屠魔九英的前輩以後，詢問一下是否認識諸葛無雲這個人，或者有什麼關係。之前在金陵再遇秦逍，雖然也拜托義兄順便打聽一下這人的身份，未料這次巧遇了林香月和這件事，一麵也是真心想幫林香月找回父親，一麵也是或許可以當麵見一見諸葛無雲，甚至可以詢問一下是否知道九蓮魔宗那機關的事。不過想到林香月的性子，楊南丞又覺頭疼，幹脆也不再多想閉眼休息了。
    林香月的脾氣真是可謂天下無二。
    次日見著麵，林香月也不知道和阿右耳語了幾句什麼，阿右一整天都沒怎麼說話隻是低頭。雖然之後林香月在楊南丞麵前對於前晚的事隻字不提，四人隻是平常趕路，可到了入夜又依法炮製，這一次叫了阿左到楊南丞的房間。
    楊南丞對此真是哭笑不得，知道自己與林香月口舌之爭占不得半點好處，便也省得多話，也是依葫蘆畫瓢，叫阿左睡在床上，自己在椅子上打坐了一夜。
    第三日，前無村後無店，四人隻能露宿山林，總算消停了一宿。
    到了第四天。
    如阿左所言，這追蹤的消息是林月薇查探而來，四人坐馬車一路趕路，沿路都有林月薇留下的特殊記號，倒不至於迷路。
    但看這景色卻越來越往山中去，楊南丞看著遠處密林不禁有些擔憂，身邊的林香月忽然開口：
    “是阿左還是阿右？”
    楊南丞愣了一愣，果然昨夜露宿消停不過是假象麼？
    看著林香月嘴角微微上揚一副調侃的模樣，楊南丞倒是也起了好玩心。
    看他似是瀟灑地抹了一把自己微微散亂的發，挪動了一下坐得有些發麻的腿，更貼近了林香月一些——若非是要陪這位大少爺，他楊南丞哪裏是能安分坐在馬車裏的人——痞痞笑了笑，伸出食指在林香月臉頰上一劃：
    “自然是香月最好。”
    楊南丞自知情債纏身，哪裏敢胡亂造次，不過是看林香月一路調侃他，一時孩子氣也逗弄他一逗弄，誰知林香月連眼都不眨，隻睜著一雙大眼望著他，也不在乎他放肆的手指，似笑非笑立刻答了：
    “京城何家茶樓你可知，來年春我便要與何家大小姐成親，否則早與你武當大俠結為良緣又如何不好？”
    這話說罷了，林香月也反手摸了一摸楊南丞的胡渣，手指一路滑下在男人喉結上重重一點。
    楊南丞被噎得一頓，心中竟有些不是滋味，尷尬咳了一聲，抓了林香月的手捏了一捏放開來，卻又自覺好笑，不禁悶悶笑著應聲：“那真是可惜可惜……”
    林香月也不在意他的話，隻一把抽回自己的手，身子卻是不客氣地靠過去，輕輕啐了一口道：“我可還真是稀罕你呢！隻是林家上上下下已經夠我操心，哪裏還有心思打理你那些桃花債，還是交給哪位姐姐阿左阿右的好。”說罷顧自吃吃笑了一回。
    楊南丞見他說笑著，眉頭卻微微一皺，不禁有些感慨。這林香月說來任性霸道，倒也真是處處為他林家著想，那京城何家茶樓雖然是大江南北有名的大富之家，可傳聞何家千金卻也並非姿色才藝之輩，倒是有名的潑辣大小姐，這親事或許……
    思及此，楊南丞想要開口，卻又覺得本是林家家事，他一個外人何必多嘴，幹脆隻是閉嘴。
    林香月似乎也知道他所想，不再多言，一時間馬車中靜寂無聲。
    難得見著林香月安靜無聲靠在自己身上，楊南丞有些尷尬，想了片刻才準備開口，馬車卻忽然停下，林香月也跟隨車勢撞到楊南丞懷中。
    “小心！”楊南丞忙摟了一把，“怎麼了？”
    “少爺！楊公子！”阿左阿右兩人的聲音從離馬車不遠的地方左右傳來。
    “……”楊南丞一手撩了車簾，一股血腥味迎麵而來，楊南丞心覺不祥，忙起身，“怎麼了？出了什麼事？”看林香月也要起身，忙按了一下他的肩頭，“不急，讓我先去看看。”說完，跳出了馬車，不禁也是一凜。
    此刻四人的馬車已經到了林間一處三岔路，周圍樹木滿目，雜草叢生半人來高。前方路邊一破爛馬車倒在泥濘中，車轍斷裂處尚新，拉車的馬匹早已不知所蹤，卻可以看到破爛馬車上幾處血跡。再看馬車周圍的樹木皆斷枝殘葉，樹幹之上也有多處刀劍砍痕，地上還可分辨的腳印，雜草泥濘間也有不少幹涸的血跡，看來這裏不久前才有一場惡鬥。
    阿左阿右二人麵帶憂色，左右分開似乎在尋找可有記號留下。
    林香月探頭看了這景象不禁臉色一變，疾步衝出馬車，往那破爛馬車幾步過去，楊南丞趕忙拉住他：“不要急！恐防有詐！”雖然這樣說著，他自己卻是往前看了看馬車那邊，並未發現有什麼可疑之處，正要走開卻見到馬車旁邊的樹幹上有半截鐵器，仔細一瞧，竟然是個青中帶銅色的劍刃。
    “……”這劍刃看著眼熟，楊南丞心中有一想，卻無其他線索可尋，也不想叫林香月更擔心，隻道，“別急，諸葛先生和林姑娘吉人天相，這裏本是山匪出沒之處，怕是途經此處的商隊鏢局馬車……”
    楊南丞本是背對林香月查看馬車，轉過身來這句話還沒說完，就見一個黑色身影從天而降！
    “香月！”楊南丞大喝一聲，兩腳一點衝將過去，將林香月拉到身邊，單腳一點，旋身回到四人的馬車邊，落地放開林香月攬在自己身後，右手劃掌身前，冷眼瞪著那黑色身影，“什麼人！”
    那人影似乎也被楊南丞嚇了一跳，退後兩步，看清楚了人才咯咯一笑，將黑色麵紗一扯，露了真麵目：
    “莊主！姐夫！”
    林月薇笑盈盈看著楊南丞，又顧自咯咯一笑：
    “香月哥哥，你們可來了！月薇等得可辛苦了！”說完卻是衝過來向林香月撒嬌。
    楊南丞看著之前的苗條少女此刻一副夜行衣打扮，不禁微微皺了眉：方才這林月薇躲在樹上，自己竟然沒有覺察他的氣息，真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位少女的輕功修為如此好。
    林香月並不在意楊南丞的眼神，看了看連忙衝過來的阿左阿右，又看看周圍，問道：“這裏發生了什麼？老爺呢？”
    林月薇衝阿左阿右擺擺手打招呼，才微微聳聳肩：“不知道，月薇一路追蹤過來，已經是這樣了。香月哥哥你怎麼和姐夫在一起啊？”
    林香月皺皺眉：“那你在這裏幹什麼？老爺呢？”
    林月薇聽出林香月有些生氣，也趕緊站到林香月對麵：“回稟莊主，月薇一路追蹤，前日午時到此處時已經是這番景象。前麵山路進山出山好幾條，不得已隻能在這裏等待，先與莊主彙合再分開追蹤。隻怕錯過一條路，耽誤了救小姨丈，月薇可沒有偷懶。”
    少女語氣有些委屈，林香月卻沒理會，隻低眼想了想，隻說了一個字：“好。”說完轉身要走。
    楊南丞趕忙一把拉住他：“你去哪裏？”
    林香月瞪了他一眼：“自然是找我爹，你沒聽他說麼？”
    楊南丞耐著性子，看了看望向自己的林月薇：“你別急……”
    “不是你爹你自然不急！”林香月沒好氣道，一把甩開他的手。
    楊南丞又抓了他的手回來：“急有什麼用，林姑娘說的我也聽見了，前麵既然是岔路，分開去追是個辦法，可就你我幾人分開追蹤，沒商議個聯絡對策，若是對方人多勢眾，你要如何應對？”
    聽楊南丞說話在情在理，林香月狠狠瞪了他一眼，哼了一聲，倒也不掙紮了。
    楊南丞看他樣子微微搖搖頭，才轉頭問了林月薇：“這一路過去有幾條路，分別往哪裏，林姑娘可先去探過？”
    林月薇看了看林香月，張了張嘴，又不知該不該答，林香月又哼了一聲，這一次更輕了。
    楊南丞看了看林香月發脾氣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拉了他往馬車走：“咱們坐下說好了再去追，磨刀不誤砍柴工，知道麼。”說完自己也不禁笑出了聲。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