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十一！”
    林月凰本來低頭扭捏著，忽然高聲喝了一句，麵帶冷笑，身邊另外幾個姐妹臉上表情都變得格外奇特。
    楊南丞正在疑惑，卻見著從堂上分別站在林夫人左右的，右邊三位少女身後，讓出一個細幼的身影。若非此刻，楊南丞都沒注意到原來幾位姑娘身後還有另外一個人。看他身高怕是不及楊南丞的胸口，身材纖瘦細幼，膚色白皙，穿著青紋素白衣裳，微微搖擺著身子走出來，卻頭也不敢抬；似是驚恐地看了一眼林月凰，才用一雙黝黑的狹長的丹鳳眼怯怯地看了看堂下的楊南丞，交錯在身前的雙手卻不安地捏著自己的手指。
    ——
    看著“小十一”輕輕推開了房門，一手卻捧了一張食盤，裏麵一碟青菜一碟肉，兩碗米飯冒著熱氣，還有一隻青玉瓶，一盞青玉酒杯。
    “小十一”怯生生抬頭看了楊南丞一眼，又低下頭去，掩上房門走了過來。
    “……”若是旁日，這樣一位柔弱的少年當是叫人憐愛，楊南丞此刻卻是不敢任何妄動，隻退開一步，默默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小十一”也不開口說話，隻默默將手中的什物放下，一一擺在桌上，又小心翼翼斟滿了一杯酒，將竹箸齊齊擺好。這才又怯怯抬頭看了楊南丞一眼，複又低下眼去，輕輕開了口，——他說話聲音也顯得細幼，聽來年紀不過十四五歲：
    “楊公子，請一起用膳。”
    楊南丞眉頭皺了皺，方才一時心緒亂了虛度時日，雖然這會兒也確實已經是戌時過半，可這林家小姐的葫蘆裏到底是賣的什麼藥？
    楊南丞不答話，對麵也不再開口，倒是總算抬眼默默看著楊南丞。
    楊南丞被少年看得有些不自在，而且看這位少年看來弱不禁風竟然也是一副自己不答應就不作罷的倔強脾氣，清了清嗓子，道：“楊某不餓，……”沉吟了一下，倒想起自己還不知道對方名字，“你自便吧。”
    “小十一”眉頭微微一皺，用力捏了捏手指，想了想才終於點了點頭：“我叫林香月，這些飯菜，是沒有毒的。”
    “……”楊南丞充耳不聞。
    林香月這次倒不再等他，坐了下來，自己默默地舉箸用飯。
    楊南丞心中歎息，轉頭一看，那少年竟然捧了飯碗靜靜地落了淚又悄悄抹去。看著這副被人欺負了的可憐模樣，楊南丞不禁有些心虛，甩甩頭，坐到了桌子邊，捏起了桌上的酒杯，一口而盡。
    再看那少年麵色總算好了些，依舊垂眼默默吃飯並不言語。
    一杯酒下肚倒無異樣，其實楊南丞倒也並沒有太擔心這酒飯中是否有毒，畢竟對方也算是江湖中有頭有麵的，不至於明目張膽用這種小伎倆毒害他一個武當小道士。何況莫日晞曾言說他偷偷給楊南丞吃的藥早已叫楊南丞百毒不侵。
    若是平日裏，林香月這樣一位恬靜柔弱的清秀少年作陪自然是讓人享受的，可楊南丞現在擔心在外麵的莫日晞，更是完全猜不透這局中謎題，哪裏有心思吃飯飲酒？
    “楊公子不必擔心，莫公子的病並非不能醫治，奶奶他答應了你就一定不會食言的。”林香月忽然開口說，“施針之前，莫公子需要蒸藥兩日，待得藥性至肌理方可施針。施針療傷雖然要兩三日，可是都會用金針住莫公子的穴位，莫公子始終會昏睡不醒，不會令他受太多苦楚，你不必太擔心。”
    少年說話輕柔緩慢，說話時怯生生並不抬頭抬眼，可一字一句都透著情真意切，關懷體貼。
    楊南丞聽著心緒卻有些複雜，忍不住冷哼了一句：“隻要我在這房間裏一步不出門麼？”
    林香月似乎並沒有聽出這言語中的刺，輕輕點頭：“嗯。”
    “林公子。”
    “……”聽到楊南丞問話，少年放下了竹箸。
    “來貴莊求醫的人，都要按這個規矩麼？”楊南丞看這林香月似是個心性純善的少年，輕聲開了口詢問。
    林香月點了一下頭：“嗯，姐姐們怕奶奶太操勞，每次都要先叫來求醫的人過關，若是能過得當天當值姐姐的關，奶奶就會出麵探診。若是可醫治之人，就會叫當值的姐姐們出道謎題。”
    “所謂‘可醫治之人’，就是滿足你當值姐姐的條件，哄你姐姐開心，就可以醫治？”
    “嗯。”
    楊南丞聽到這裏不禁心中冷哼：什麼濟世為懷，如此兒戲人命！
    “那你呢？”
    林香月頓了一頓，本來微微抬起的頭又低了下去，搖搖頭。
    楊南丞一抬眉：“什麼意思？”
    “香月隻是聽姐姐們的吩咐。”
    “你不是林家的子侄麼？怎麼，難道隻有你的姐姐們才當值？”楊南丞微微挑眉。
    林香月點了點頭。
    “為什麼？”楊南丞追問。
    林香月嘴唇動了動，卻始終還是搖頭。
    楊南丞狹了狹眼：“那你現在算什麼？”
    林香月又搖頭。
    看他這樣，楊南丞忍不住又冷哼了一聲。
    “我……”林香月抬頭看看他，見著楊南丞麵上冷漠他欲言又止，終於眼中含淚深深低下頭去。
    楊南丞見他也是可憐，怕是性格懦弱才被那蠻橫的林月凰小姐欺負吧？於是也不再為難追問他，隻側轉過頭不再理他。
    兩人沉默了好一陣，桌上飯菜涼透，外麵天色也全暗下來。
    林香月起身默默地點了油燈，又將涼透的飯菜收拾出門，卻將酒壺酒盞留下來。
    見楊南丞不再理他，他也不再多話，默默地收拾好了桌子，又起身到了床邊。悉悉索索將床上做了一番收拾，林香月見楊南丞在椅子上不動如山，輕聲道：
    “楊公子，我可以先沐浴麼？”
    楊南丞心中一緊，皺眉想了想，嗯了一聲算作答。
    片刻就聽得那芙蓉石榴屏風後水聲淅淅，房間中也有幾分雲蒸霞蔚之意，楊南丞倒有幾分尷尬，忙眼觀鼻鼻觀心調整呼吸閉眼打坐。
    水聲漸漸住了，聽到輕微腳步聲走到了床邊，過了片刻又聽到那柔弱少年輕柔而怯生生道：
    “楊公子，我可以先睡了麼？”
    楊南丞這回是倒吸了一口氣，更轉開了些頭，含含糊糊答了一聲。
    接下來卻不再有其他聲響，周圍也是安靜無聲，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床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轉頭看林香月已經安然入睡，還將那床榻的外沿讓將出來，被子掀起了一角。
    “……”楊南丞真是哭笑不得，抬手彈滅了房間燈火，繼續在椅子上打坐運氣閉目養神。
    初春的清晨露重風寒，楊南丞在房間裏端坐著也感覺窗外的涼意上了眉梢。他默默坐了一夜，眼見著窗外幾分天白，心中卻也不敢放鬆半刻。隻是這一夜除了床榻那邊林香月均勻的呼吸聲，房間外偶爾幾個過路的腳步聲，並沒有發生別的事情，倒叫他更摸不著頭腦。
    輕輕吐了一口氣，已經可以借著窗外天色看到一陣白霧從口中呼出。
    忽然間，楊南丞感到一陣氣息，似乎是那林香月的細幼身子從床榻上坐起，聽他吐息微微紊亂，怕是做了什麼噩夢吧。
    楊南丞並沒有加以理會，卻感到對方起身向著自己這邊緩緩走來。
    天色將明未明之時，人的警惕性最是低，楊南丞自然也不例外。饑餓，困倦和寒意陣陣而來，整夜不曾動彈，手腳也有些麻木，故而當他意識到身後的林香月忽然撲向自己時，卻沒有來得及躲開或是起身。
    “林……”
    楊南丞話音未落，林香月的吐息卻已經在他耳畔，林香月的聲音卻語中帶淚：
    “香月對你不住……”
    “？！”楊南丞一頓，眼前卻是一雙手按向他心口！
    楊南丞不禁咂舌，避之不及，隻能屈身向後一撞，雙手趁機格擋在自己的胸前，可依然沒有逃脫其鋒芒，雙手手腕手手背出感到一陣刺痛冰冷，隨即卻一陣異樣的酥癢。
    楊南丞眉頭一皺，心念電轉之間已經將從身後抱住自己的細幼雙手握住，反手一擰將林香月的身子按倒在桌麵上，借著窗外天光才見到被自己捏在手中，反扣在林香月的背上的那白皙雙手上，帶著一副覆蓋半張手掌的手甲！看那手甲之上一寸三分的銀針滿布手甲手背之上！
    好歹毒！
    楊南丞心道，不想此人看來心性純善，卻是黃蜂尾後針！出手之前還故意亂人心誌，何其卑鄙！
    被製服的林香月左右掙紮了一番，引得桌上的玉瓶摔落在地碎成片。
    “哼……如此就想偷襲楊某，林公子也太小看人了罷。”楊南丞冷哼了一句，將林香月一推，林香月卻如風中弱柳步伐不穩地退到了屏風之上。
    如此輕易就被自己製服，楊南丞以為他應該就此作罷，可林香月才站穩腳步，又急急幾步舉拳相向。
    這一次楊南丞失去了耐心，可還沒有上前，卻見著那林香月有些異樣。其實方才過招他已經發現林香月其實並無內力傍身，出招粗糙也不過以命相搏，大有舍生取義之姿。這回更是不顧自己本來就赤腳而立，直直舉拳過來簡直毫無招式可言。而且地上全是剛才灑落在地的玉瓶碎片，他一路踩上去，連看著的楊南丞都覺得生疼，那柔弱細幼的林香月卻絲毫不覺半步不退一路血痕！
    “……”楊南丞心存疑惑，手中也卸力，待得對方近了兩步，他反而退開了幾步想看個究竟。
    林香月卻是不管其他，見著他退開，又幾步跟上，直到楊南丞貼在牆邊，林香月也不相饒，雙手上下相劃，針芒相向。
    楊南丞看退無可退正要接招，卻借著天色見到林香月一臉淚痕，心中微微一頓，卻又怕他再度耍詐，窩身相避躲開鋒芒，轉手卻是一拳打出虎虎生風，右手一掌卻是揉向林香月下腹，轉掌為拳著了三分力道生生打在林香月身上。
    林香月悶哼了一聲，一口甜血溢出，卻絲毫不改攻勢，雙手不顧一切按向楊南丞打在自己小腹的右手之上！
    “嘖！”楊南丞手上吃痛，誰知那針刺之上還有倒鉤，自己手背之上登時四雙窟窿皮肉翻起鮮血直下！一時倒還叫他不禁疼得齜牙，左手卻是起掌罩向林香月的麵門。
    林香月竟然半分不避讓，隻淚眼婆娑看著楊南丞被自己刺傷的右手。
    楊南丞始終心軟一掌未劈，收力落下，點住了林香月肩頭兩處大穴叫他動彈不得。
    可未曾想到，本來應該不能動彈的林香月卻似乎絲毫不受點穴影響，雙手又再向上一抓，在楊南丞的左臂上留下兩處傷口。
    “可惡！”楊南丞又驚又怒不禁罵了一句，猛力抓住林香月的雙手反向一扯。
    就在這個時候，楊南丞忽然覺得手中有異，林香月身材纖細骨架細小，此刻楊南丞用力一握才發現，這雙手臂纖細便是罷了卻柔軟異常，溫度也是冰涼，他心中疑惑，猛然扯開了林香月的衣袖，不禁瞪大了雙瞳。
    本來以為是白皙的纖細雙臂上一片青紫，柔軟異常竟然是因為林香月的手臂骨頭全部都錯位脫臼，雖然楊南丞不通岐黃之術，但也看得出，林香月雙手經脈也已錯位，難怪方才的點穴對他無效，看他幾處大穴全是淤血青黑，此事絕不簡單！
    “怎麼回事？！”楊南丞臉色陡變，才一句話出口，林香月卻趁著他一時鬆手逃脫開，竟然淩空而起！倏然落下反手卻又出招，臉色卻是微微發青，更顯得那嘴角溢血鮮紅嚇人。
    “……”楊南丞疑惑更大，退開兩步運氣於掌，看林香月又直直撲將過來，他也提手上前，上下劃掌，懷抱琵琶，撩掌推出以內力彈開林香月的進招，反手一抓想再製服他。可本是直接衝將過來的林香月竟然幾乎飄離著落在他的雙手之外！可也終於讓楊南丞發現破綻，就在林香月身子退後之時，楊南丞卻發現他口中溢出的鮮血卻淩空一頓才滴落地麵之上。
    不再多想，楊南丞左手劃掌柳葉壓眉，反手卻擊向林香月的下頜，輕輕一拍，換掌而下在他腰側輕輕一敲，林香月不禁吃疼歪了身子，楊南丞卻趁機轉到他另外一邊腰側，淩空一抓！
    果然！
    楊南丞運氣於右手手刀猛力一扯，幾聲輕微的斷線之音，卻原來林香月腰背之上連接著幾根難以覺察細若發絲的線！
    楊南丞才切斷林香月左邊的線，他的身子就若風中柳枝偏倒下來，楊南丞不敢怠慢，趕緊收手一摟，轉手再將他右邊的線也扯斷開。
    “沒事吧？”
    林香月氣息未平，望著楊南丞幾分驚詫，忽然一咳嗽，又是一口甜血溢出。
    楊南丞猜他經脈錯亂，方才又受自己幾招才傷重至此，思及此不禁有些愧疚。不敢半點耽誤，他忙扶了林香月到了床邊。
    低頭想為林香月脫下手甲，才注意到他的雙手也是鮮血淋淋。這手甲也做得狠心，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生怕弄疼他，楊南丞小心翼翼將那手甲褪下丟開，然後才為他解開穴道，再為他將脫臼的關節一一接上。聽著林香月隻是悶哼，楊南丞心生憐憫，果然之前見到林香月姿態異常行動詭異，就是因為一切都不是他的動作，而是在背後有人仿佛操作懸絲傀儡一樣強製操作他的行動！而為了便於操縱更是將他的關節故意脫臼，經脈渙散開，竟然如此狠心！
    這小人兒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方才聽他說堂上都是他的家人，怎麼能做到這樣兒戲自己的弟弟和孫子的性命？楊南丞心中憤怒不已，一時激動倒不小心弄疼了林香月，聽到他輕聲叮嚀，楊南丞才回神過來卸了手中力道：
    “沒事吧，我輕點……”
    林香月微微帶笑搖搖頭，眉頭依然不解。
    “這怎麼會沒事，我去叫人……”
    “不行……”林香月阻止了他，“你，出去……的話，……”
    楊南丞這才想起和林月凰的約定，果然一切都是那個蠻橫的大小姐早就布局好的麼？他畢竟是這個人的姐姐，怎麼能夠這樣對這個弱不禁風的少年？！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