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上  第二四回.百蟲製蠱萬煉毒 惜字如金怪仙人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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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蓮瑞國舅爺慘遭毒殺,屍首僵直渾身鉛灰色,四肢關節處皆是泛著紅銅光澤並著青紫斑點,仵作取了屍體中的血液,竟然是青中帶紫,粘稠無比惡臭難當,明顯是中了不一般的毒物而死。
    顏文卿看了那屍首一眼,便知道這聽起來不過單純的毒殺案絕對沒有那麼簡單,果然就這毒藥的出處,京城裏大大小小的大夫藥師就沒人能說出個眉目。饒是統領府最見多識廣的胡師爺也不曾見過中毒身亡之人這番驚悚模樣。
    顏文卿無奈隻能求助旁力。
    江湖之中,使用毒藥的門派也不少,各自用毒方式和所用毒物皆自成一派,其中要數四川唐門和苗疆幾家門派獨樹一幟無人出其右。南人多古怪,這唐門自古便是不與外人打交道,莫說朝廷人,江湖中人也沒有幾個能在唐門進出自如,鮮少有人與唐門之人結交。至於這苗疆,傳聞人人皆懂製蠱煉毒之術,不過數十年前,朝廷因故懲戒過一次苗疆術人,到如今苗疆術人與朝廷人依然水火不容,其中三大門派五仙教,紫雲聖壇,七星門更是首當其衝曾率眾圍剿滇南官府衙門,鬧得可是沸沸揚揚。好在天下之大,除此兩家,若是要說清道明這毒物的成分來曆,還有一位,怕也隻有這麼一位高人,毒仙宮夙。
    這江湖傳聞中,有一對同門師兄弟,被人稱為“藥毒雙仙”,這做師兄的喚作柏悅一心研究藥理,師弟宮夙卻熱衷製蠱煉毒。兩兄弟行走江湖多年闖下名號,卻忽然分道揚鑣。這兄弟鬩牆之事常見,兩位高人卻是一朝同寢共食,隔夜就變成了老死不相往來,非但各自退隱江湖,連同住處也變成了真個天南地北,一個住在漠北以北,另一個卻久居滇南之南。
    這滇南之南,本就是在深山野林的苗疆之中,這位毒仙三十年前一入苗疆便再也不曾出山,與那位隱居漠北的師兄可真謂是“生不拜年死不吊孝”。
    連亦早年闖蕩江湖之時,與這位毒仙有一麵之緣,故而這次顏文卿也先請教了師傅,才帶著隨侍七八人,又著了七八腳夫背著陳年老酒出發尋人而去。
    毒仙隱居之所,當地人喚作“紅苗穀”,在高黎貢山的深山老林之中。
    這幾個腳夫皆是當地人,在山林夜路穿梭倒不見費力,苦了顏文卿和隨侍幾人。這裏不同於其他的山林,滿眼皆是密不透光瘴氣蓬勃的野林,各種藤蔓毒草肆意蔓生,入夜了手掌大的毒蟲蚊蠅就在臉上胡亂飛爬,走了兩天顏文卿已經麵色發青,渾身瘙癢難耐。
    好在這宮夙的住所也就在眼前。
    說是住所,其實不過是這野林之中的三間茅屋圍了個小院。比起野林之中,這小院裏倒是可見不少日光,可院中全是散發著濃烈氣息的草木和各種隨意堆砌的瓶瓶罐罐,梁上牆邊掛著不知名的動物幹屍,雖然猜著是入藥煉毒所用卻也叫顏文卿頗為不適。小院當中歪歪斜斜一張木桌,上麵也沒水沒茶,擺了幾個罐子,隨侍上前看了看,裏麵卻不知道裝的什麼草藥一股腥臊味。
    吩咐腳夫將酒壇放在院中——這隱居高人難免脾氣古怪,顏文卿不敢自作主張,請教了師傅才敢從山下買了些可用作煉毒的陳年老酒作為酬謝——顏文卿整理了一番衣裳,才高聲開口:
    “宮夙前輩可在?晚輩六扇門顏文卿奉家師連亦之命前來求教!望前輩賜見!”
    空曠野林中聽得幾聲回響,那茅屋卻沒有半點回應,也不見什麼下人出來接應,顏文卿也不敢多聲張,隻安靜等著。好一會兒才聽見有腳步聲過來,那中間茅屋前頭的麻布簾子揭開來,出來一位老者。
    看來人年紀也不過半百,清瘦幹枯半馱著背,嘴唇幹裂青灰短須,許是成日侵染毒藥,皮膚竟然蠟黃中微微泛青,雙眼微凸眼白也發黃,左臉之上還有有幾道早年的傷痕,來人出了簾子門一言不發,雙眼瞪著顏文卿又看了看地上多出來的十餘壇酒壇。
    顏文卿之前聽聞這毒仙是江南人,但看麵前的人頭戴藏青頭帕,對襟短衣衣袖之上五彩絲線繡雙牛牴角,雖然並未佩戴銀飾,可這穿著打扮已然是個苗人,再看這人雖然穿著苗衣,卻十分破舊,上麵還有許多不知何物的汙漬,這人可就是宮夙?或是伺候宮夙的老奴?加之來人一言不發,雙目微微帶怒氣,倒是叫顏文卿一時還愣住了,忙拱手開口:
    “顏文卿唐突,敢問閣下可是宮夙前輩?”
    對麵的人依然不言不語,倒是身後幾個腳夫不知道用土話在嘀咕些什麼。
    顏文卿之前派來打點尋路的手下人過來低聲道:“大人,這位應該就是宮夙老先生了,聽聞老先生一直獨居。”
    顏文卿這才點了點頭,見著對麵不怒而威的模樣也確實不像是什麼老奴,趕忙起身先做了個大禮:“晚生失禮!晚生顏文卿拜見毒仙宮前輩!晚生深知宮前輩久居山林,可實在是有不情之請才不得已前來擾了宮前輩的清修!這些陳年老酒晚生鬥膽奉與宮前輩煉毒之用還望前輩不棄!望宮前輩念在家師連亦與前輩的情誼,不吝賜教!晚生感激不盡!”
    那宮夙聽完顏文卿的話,眉不動眼不斜,也並不說半個字。
    顏文卿來之前自然也料到這世外高人難免有些怪脾氣,之前也向師傅請教過了,見著對方不言不語隻是看著自己,他也沒有再多說客套話,轉頭吩咐隨侍取了兩個白玉瓷瓶。
    “晚生之前書信請教之事,正是這白玉瓷瓶之中的毒物,還請前輩不吝賜教解了晚生的疑惑!”顏文卿恭敬地雙手奉過。
    宮夙這才微微轉眼,看著他手裏的白瓷瓶,好一會兒才伸手過來取了一個在手裏。
    顏文卿這才瞧見,宮夙右手隻有三個完好的手指,整個手也是青筋滿布,膚色蠟黃泛青。
    宮夙並不多言一字,揭了那白瓷瓶將裏麵的東西往身邊桌上一塊白布上倒了些許。
    那白瓷瓶中裝的就是蓮瑞國舅爺身上的毒血。
    一股惡臭撲鼻而來,顏文卿不禁微微皺眉,卻見著麵前的宮夙那張一直沒有半點表情的臉微微露了驚色,繼而卻是嘴角微微上揚。
    不及顏文卿問半句,宮夙已經顧自過來兩步,抓了他手上另外一個白瓷瓶,轉身掀簾子走進了茅屋。
    “宮前輩?”顏文卿跟了一步,卻始終沒敢追進那麻布簾子的後堂,有些惴惴不安地站在原位。
    ——之前聽師傅連亦說了,這毒王宮夙脾氣古怪不喜與人交往,唯獨與毒物親近,果然不假,方才與顏文卿半字沒有,看到那毒血卻反而情緒激動興趣甚濃,果然是個怪人。
    顏文卿正想著,那麻布簾子就又掀開來,宮夙看了他一眼,幹裂的唇張了張:“明天再來。”那說話聲音也是幹澀難聽,冷漠無情,說完後宮夙就進了後堂,再也不搭理人。
    顏文卿愣了一愣,有些哭笑不得,這深山老林他們一行人披荊斬棘來一趟就花了三天,這還要折返回去再來一趟,可不是折騰人麼。不過聽這宮夙話裏的意思明日便可得到結果,顏文卿也稍作安心,吩咐隨從退出小院子,在這茅屋之外劈了一塊空地就地野宿,想來這宮夙也不會出來趕人吧。
    第二天。
    顏文卿依舊睡不安穩,早早便醒來稍作收拾。推開院子柴門,就見著宮夙已經端坐在院中那張木桌邊;木桌之上白絹裏青黑一團,白絹邊上放著原本的兩個白瓷瓶。
    看宮夙望向自己的眼神竟然有幾分興奮之色,顏文卿不禁心道:莫不是真的一夜功夫就已經知道了這毒藥的來曆?
    “宮前輩!莫不是已有眉目?”
    那宮夙聽了顏文卿的話眉頭微微一挑。
    顏文卿怕對方不悅,趕緊繼續道:“宮前輩不愧是毒仙!晚生嚐問人無數卻無半點線索,普天之下唯有宮前輩才能在一夜之間看出這毒藥的出處!不知道宮前輩可賜教這毒物的來曆?”
    那宮夙麵上看不出悲喜,隻盯著顏文卿看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可知苗疆製蠱之法?”
    顏文卿見對方不答反問微微一愣,也隨即開口答了:“這製蠱之法,晚生聽聞是將百蟲置器密封之,使其互相殘食。經年後,百蟲之中唯一獨存,便可為蠱。不知晚生講得對與不對。”
    那宮夙似乎點了點頭,看了顏文卿一眼,又看向桌上的白絹:“世間萬物皆有毒,不過相生相克而已,這苗疆之蠱百中選一也不過是煉毒之法的萬中之一。”
    顏文卿順著宮夙的眼神看過去,喃喃道:“莫非這毒藥也是?”
    宮夙看著他,嘴角竟然有一絲笑意:“世間萬物皆有毒,這用毒之法因人而異,煉毒之效因法不同。你方才所言製蠱之法也一樣,就算是同樣的方法,使用的毒物毒蟲不同,則最終毒的效果全然不同。”這一回,也不知是否多說了幾句話,宮夙的口氣聽來沒有那麼冷漠。
    顏文卿點點頭,他對這製蠱煉毒之術也不過紙上談兵,略知皮毛:“前輩說的是。”
    “平常術人製蠱,選百蟲置之,用哪百種毒物,最後存活的也不盡相同,就算是相同的百種毒物,最後存活的蠱也不相同,此為製蠱之妙。”宮夙似乎並不在意顏文卿的回應,繼續說,“煉毒之法亦然,提煉百種毒藥毒素,卻超過百種結果,用毒的分量不同,最終得到的毒性更是相差千裏。”
    顏文卿點點頭,這道理倒是淺顯易懂,見著宮夙說話之間完全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他也不再打斷他。
    那宮夙轉手將那白瓷瓶捏了一個在手裏繼續說:“你這毒倒是不錯,”
    顏文卿見著那宮夙眼中竟然真有笑意,師傅所言這毒仙待人不如待毒果然不假。
    “煉毒之法千萬種,無非有三。其一獨善其毒用之精華,毒性唯一,解毒之法也別無旁支。其二,糙人煉毒,混合數種毒藥,毒發之時其狀各異,解毒之法雖難卻是難在粗糙無章,實在粗鄙難看!”
    顏文卿微微驚訝,宮夙所言的兩種煉毒之法他倒是聽聞。江湖之中常見用毒,鶴頂紅斷腸草便是宮夙所說的第一種,雖然被不少正義之士鄙視,但是用毒害人之人也不乏;而苗疆之內的七星門所用“千龍散”聽聞是取用百種毒蛇提煉的毒素煉製,東海十方殿所用“七蟲七花丸”之類的毒藥則是用了不同的毒蟲毒花錘煉,非但毒性猛烈更是難解至極,江湖人都是聞之變色,但毒仙宮夙口中對其卻是鄙視之極,更是稱為“糙人”。這第三種煉毒之法到底什麼?
    宮夙也不等他開口想問,顧自繼續說道:“糙人製毒無非選其二,世間萬物皆有毒,糙人萬種之中隻顧選其毒性剛烈之輩,卻不知這煉毒之關鍵,不在這百種毒物,而是這選中的毒物之間相生相克。”宮夙歎了口氣,笑看著手中白瓷瓶,“真正懂毒之人卻都用煉毒其三,也便是這毒的煉毒之法,謂之‘終’,如同這製蠱之法,百中選一,而這‘終’之所以高於其他兩種煉毒之法,皆是因為一個‘生’字。”
    顏文卿不解,那宮夙已繼續顧自說話:“世間萬物皆有毒,不過相生相克而已。糙人煉毒選百種毒物混合而製,其間若有一分相克,這毒性減低不止十分,百種毒物不過發揮不到三成毒性。”那宮夙說著這話期間,手中把玩著那小白玉瓷瓶,仿佛愛惜不已,“這人不錯,這煉毒之人確實是不錯,雖然不過隻用了五種毒物,卻是種種皆相生,一分毒性相生一分,五種毒物卻比百種毒物強了百倍不止!”
    顏文卿這才聽明白。原來這第三種煉毒之法,所謂的“終”,就如同製蠱之法,選擇不同毒花毒蟲毒物,而這些混合的毒物非但毒性剛烈,每一種都互相相生,在原本的毒性之上成倍增加,使得毒性更加猛烈!甚至兩種相生的毒物又同時與另外一種毒物相生!彼此糾纏相生,毒性也隨之倍增!聽到這裏,顏文卿佩服之外更有一分驚悚,此等毒藥如此猛烈怕是沒人能解!而見到這位毒仙竟然稱讚這煉毒之人,看來這毒藥的主人真是不簡單,這位毒仙也更是名副其實果真一夜之間就將其看透!
    顏文卿不禁佩服萬分地看向了麵前的清瘦老者,那宮夙卻是一臉癡癡望著手中白瓷瓶,麵帶淡笑,道:“妙!妙!這毒煉得好,雖然毒性剛烈凶猛,服用後卻是須得半柱香時間,服用者漸漸失去五覺,可深刻感受這毒性之美妙,才會斷氣,死後全身果灰,並銅色與四肢關節,實在是用得妙!妙!”
    顏文卿聽到這裏卻是皺了眉頭,麵前老者雖然貴為毒仙,如此說話倒是太不近人情,才這麼一想,顏文卿又搖搖頭,此人毒癡一枚怕確實是人不如毒,倒是這毒藥的性子如他所言不差分毫,想及蓮瑞國舅爺本是個文弱書生,卻不知何由遭此慘事,竟然被人使毒剝奪五官再丟了性命,到底是什麼人?
    顏文卿心中一歎,輕聲開口問道:“原來如此,卻不知這毒藥的來曆?”
    那宮夙將手中瓷瓶放下,看了看桌上白絹,開口道:“這五味毒的確用得好選得妙,無怪這凡夫糙人也煉製不出。皆因這五味毒中,除了其中一味地白骨,在這苗疆最西邊的阿瓦嚓戈山巔冬日可采摘,其餘四味卻都不是中原苗疆能見。”
    顏文卿眉頭微皺:“宮前輩可賜教是哪幾味毒?哪裏能見到?”
    宮夙並不看他,隻嘴角微揚:“西域。”
    “關外?”顏文卿眉頭皺得更緊,腦中一個閃念,莫非……
    那宮夙感歎地長呼一口氣,數道:“天柱蓯蓉三年以上五年以下,取用鴿子蛋大小的根瘤浸泡七天七夜,沙棘藍蛇取其處子雌蛇肝血研磨成粉,斑紋拐不沾雨露隻用頭株雄花,還有一味倒是連我也說不上來是什麼不尋常之物。看來我是在這茅屋裏待得太久太久了……”
    聽宮夙說了三樣毒物,顏文卿莫說沒見過,簡直聞所未聞!而且聽宮夙所述,要取這三味毒物來煉毒也非易事。加之竟然還有一味毒連同這毒仙都不曾見過,可見這用來毒殺蓮瑞王爺的毒藥可謂挖空心思!
    顏文卿才一想,驚覺宮夙不再多言,這毒仙高人果真是脾氣古怪,與人不多半字,提到毒物煉毒之術卻是滔滔不絕,簡直有些眉飛色舞。這會兒倒也不知對方是感懷舊事亦或自己怠慢,忙開口道:
    “宮前輩果然不愧是毒仙,一席話令晚生醍醐灌頂!受教了!”
    那宮夙卻忽然醒過來一樣猛然轉頭看了看顏文卿,說不上疑惑或是驚訝,將顏文卿掃了一眼,又恢複了冷漠神色:“說完了,你走吧。”
    顏文卿一頓,這才趕忙拱手叩首做禮:“是,晚生不敢多叨擾宮前輩清修,此次多虧前輩賜教,讓晚生可以回京向師傅複命!此等恩德實在難以言表!不如請宮前輩移駕尊步,令晚生備上一桌好酒正式做謝!”
    顏文卿話還沒說完,宮夙卻完全不理他,顧自走進了那麻布簾子後。
    若非連亦早有囑托,顏文卿也沒敢多言,看宮夙沒有再出來的意思,他也不好再多叨擾,帶了隨從部下離開了山穀。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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