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悅站在落地窗前，給自己倒了杯威士忌。暗黃色的酒液慢慢沒過冰塊，灌滿整個透明的玻璃杯，即使在充滿了暖氣的室內，手也捂不熱它，透心的沁骨的涼。一口入喉，又是一片火辣，一路燙到心裏，卻又捂不暖這顆心。
    楚悅突然笑了一下，猛地扯開了窗紗。這座公寓位於這個城市最好的地段，繁華如夢的同時，也沒有了晝夜的分割——在這樣的冬日夜晚，周圍一點都沒有入夜的自覺，霓虹燈把一切映照得亮如白晝，甚至比白天還要喧鬧。他突然覺得，這座城市宛如一個怪獸，不眠不休的怪獸，不斷地吞噬著所有人的芳華與夢想，又不斷吐出青春歲月的殘骸，那樣的殘忍、惡心。
    他的目光慢慢下移，發現那個人還站在那裏，穿了一身白色的羽絨服，像一片柔軟的棉絮，又如同一棵安靜地佇立在這城市森林中的木棉，格外清爽。
    楚悅不由想起第一次遇到這個人的時候，好像也是這樣的白。那時候楚悅覺得，他會發光。
    薛林筠。薛林筠。楚悅默念著這個名字，恍然發現，時隔多年，這三個音節在舌尖跳躍著，依然會帶來難以言說的痛苦，和懷念。
    外麵想必是很冷了，薛林筠一邊跺腳，一邊把手合到嘴邊嗬氣，但他還是沒有走。
    楚悅就這麼看著，看了半個小時。薛林筠好像有所察覺，突然抬起了頭。楚悅不確定他有沒有看到他，畢竟是十幾層樓的距離，但是他那仰視的目光，讓他心悸。
    楚悅認輸了，拿起了話筒給樓下門童打了電話：“讓他上來吧。”
    薛林筠從傍晚就過來了。那時候楚悅在給自己做晚餐，突然接到樓下的電話，說有朋友找他。聽到薛林筠的名字，他第一反應就是：“我不認識他，讓他滾。”這棟公寓十分注意保護住戶的私人空間，這也是當初楚悅選擇這裏的原因，於是門童隻能把薛林筠攔在外麵。薛林筠沒有走，一直站在外麵等，一副不見到他絕不罷休的架勢。他也沒了給自己做飯的心情了，喝了一整瓶烈酒，整個人暈乎乎的。
    楚悅打開門，薛林筠帶著一身寒氣走了進來，聞到他身上的酒味，皺了皺眉：“喝酒了？”
    薛林筠是個醫生，有輕微的潔癖，無任何不良嗜好，生活方式健康得如同七老八十的退休老幹部。
    當年他們也是在醫院認識的。那時候楚悅剛出道拍戲，十九歲，嫩得能掐出水的年紀，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小鮮肉。那天他拍一場車禍戲的時候，由於工作人員的失誤，他傷了腿，被送進附近的醫院。當時給他處理傷口的，就是薛林筠。
    想必就是製服誘惑吧。他覺得薛林筠美好幹淨的如同天使，一眼就愛上了。他借著腿傷三天兩頭往那家醫院跑，腿傷好了又借口別的病，裝不下去了又把自己生病的助理帶去，最後終於把薛林筠追到了手。
    可是這個所謂的天使，卻在他最需要的時候，沒有絲毫留戀的離開了他。無聲無息，連個招呼都不打，一走就是兩年。
    現在這個人又站在他麵前，還是冷淡的表情，淡褐色的眸子裏又泄露了某些關切的情緒，修長的眉毛輕輕蹙起，跟當年一模一樣，質問他：“喝酒了？”
    仿佛他們之間不曾隔絕兩年的時光，仿佛他不曾拋棄過他。
    楚悅覺得頭更疼了，他揉了揉鼻梁，“你來幹什麼？”
    “悅悅，我回來了。”
    兩年前父親過世時，楚悅沒有哭；母親離他而去時，他也沒有哭；所有人都唾罵他，他沒有流一滴淚。如今薛林筠一句話，就把他所有的眼淚都逼了出來。這些年所有的委屈襲上心頭，他鼻腔一片酸澀。
    他哭著打了薛林筠一拳，握緊的手狠狠顫抖著。
    “你回來了？你現在知道回來了？你現在回來有用嗎？有用嗎？我站在頂樓想要跳下去的時候你在哪裏？我被人灌酒灌到胃出血住院的時候你在哪裏？我被……”他後退了一步，跌坐在沙發上，整個人陷了進去，痛苦地捂住了臉，“我……薛林筠，你現在回來做什麼？”
    薛林筠把他摟進了懷裏，拚命地想用自己的胸膛去溫暖他，“對不起，悅悅，對不起……現在我回來了，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楚悅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在薛林筠懷裏痛哭出聲。他這輩子隻在一個人麵前哭過，也是這個人給了他無窮無盡的眼淚，卻又能讓他放心地哭泣。他想起四年前，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他拍一場戲被導演罵了，他還是第一次被罵，委屈的不行。薛林筠就是這麼抱著他，無聲地陪伴，讓他把所有眼淚都抹在他一塵不染的白襯衫上。
    那時候的楚悅也是真的脆弱啊，一點點指責就能讓他無法承受。哪像現在，萬箭穿心，百毒不侵。
    薛林筠也覺得楚悅變了不少。楚悅剪掉了以前那些花裏胡哨卻特別討女孩子喜歡的劉海，也不再染頭發，純淨的黑色，利落的發型。他的眼睛不再純淨如水，被歲月劃上了很多痕跡，也不再露出以前那樣傻傻的陽光的微笑，薄唇微抿，給整個人添了幾分陰鬱的氣質。
    從男孩變成男人，隻用了兩年的時光。薛林筠無法想象這兩年他究竟經曆了什麼。現在他變得更有魅力，他卻更加心疼他。
    “餓了嗎？”感覺楚悅哭得差不多了，他摸了摸他的頭發，“我去給你做飯好不好？
    楚悅靠在沙發上，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眼神有點迷蒙，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話。他徑直去了廚房，發現刀板上還有切了一半的番茄，水池裏有一塊還沒洗幹淨的牛肉。他脫掉了羽絨服，卷起袖子，開始忙活起來。
    薛林筠生在單親家庭，和母親相依為命，比較早熟，也更加自立。他十二歲就會自己做飯了。以前楚悅也很喜歡他做的飯，經常去他的小公寓裏蹭。一個大明星，富家公子，吃起飯來狼吞虎咽，還搶他碗裏的肉。他無比懷念那時候的楚悅，那時候的楚悅宛如一朵一直被放在溫室裏小心培育的玫瑰，沒見過風雪，也沒經過烈照，有著很單純的美麗。
    最後他還是給楚悅做了一碗牛肉麵。他母親來自陝西，牛肉麵他也是跟她學的，很地道，楚悅很愛吃。當年他們交往的時候，他經常做兩碗，然後把所有牛肉都放在楚悅的碗裏，吃的時候楚悅又夾回來，再搶過去，或者讓他喂，兜兜轉轉還是進了楚悅的肚子。
    如今還是這兩碗牛肉麵，一碗堆滿了牛肉，一碗清湯寡水，也還是他們兩個人。可是有些東西還是變了。楚悅還是會把牛肉夾一半到他的碗裏，但沒有再打鬧著要回來，也沒有湊過來張著嘴孩子一般要他喂。
    雖然以前他從來不說，甚至表麵上好像十分厭惡那種膩味的行為，但實際上，他很喜歡很喜歡。當然他也明白，如今這個成熟的冷漠的楚悅，也算是他一手雕琢的，他沒法不去喜歡。
    “兩年前……”薛林筠放下筷子，遲疑地開口。
    楚悅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能等我吃完再說嗎？”其實他一點都吃不下去，喝了太多的酒，突然送上來這麼一碗熱騰騰的麵，雖然溫暖美味，但他每吃一口都作嘔。
    薛林筠握住了他沒拿筷子的左手，“兩年前，我媽媽生了重病，要去國外治病，我不得不離開。悅悅……”
    楚悅終於難以忍受那股嘔意，衝向了衛生間，對著馬桶狂吐起來。
    薛林筠倒了一杯涼白開，拍了拍他的背，把水遞給他。他跪在馬桶邊，頭腦發暈，他看了一眼薛林筠，又埋頭吐了起來，並揮手打翻了那杯水。玻璃杯在地板上碎裂開來，淋漓的液體蔓延著，在精致的地板磚上繪出詭異的圖案。
    薛林筠一聲不吭，打掃了一地狼藉，又掀開浴簾，給浴缸放水。
    “你洗個澡，好好休息吧。”
    熱水從水龍頭裏傾斜而出，不一會兒小小的浴室就被蒸騰的水汽盈滿。楚悅十分平靜地脫掉了自己的居家服，露出白皙的胴體，勻稱的骨骼上覆了一層薄薄的肌肉。他剛出道的時候被譽為“國民美少年”，纖細而美貌，現在真的一點也沒有當年的弱不禁風。
    薛林筠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這個動作好像點燃了導火索。楚悅激動起來，抓緊了搭在一旁的浴巾，摔進盛滿水的浴缸裏。浴巾吸滿了水，沉甸甸的，又被他拎起來，狠狠地抽到薛林筠。
    薛林筠一動不動地站著，俊逸的臉上被抽出紅痕，還有剛才他那一拳留下的痕跡，身上的白襯衫被水打濕了，露出肌肉的輪廓。
    “你媽媽很重要。你媽媽確實很重要。可是我呢？”楚悅蹲在了地上，哭得像個孩子，“你就算要走，為什麼都不告訴我一聲？為什麼兩年了，連個電話都不給我打？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你知道那時候我有多需要你嗎？”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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