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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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來,轉眼一年已過。
日子乏味地重複著,隻有被父親和哥哥帶去軍營時才有短暫的歡愉,但更多的時候是無趣的讀書默書。
太學院裏她年紀最小入學最晚,沒有擔負國家榮辱的重任在身,夫子們對她自然也不如對待皇子那般苛刻。所以當皇子們都已經開始學習「禮記」和「易經」時,她還在一旁默抄著「三字經」和「千字文」。
那一日,風子昱堪堪來遲。裴太師見了他也不多問,隻是命他在一旁罰抄「易經」。
課堂上讀書聲朗朗,一旁的書案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並排而坐執筆落下。一個字跡飛揚,一個歪七扭八。
阮翎熙湊了過去笑得燦爛無邪,指著他的字道:「都說字如其人,你的字跡遒勁豪放中自有翩若驚鴻之勢,怎麼看都該是個逍遙豁達的人,為什麼性子總是這麼冷,一副誰也不愛搭理的模樣?」
風子昱沒有回應,她不肯罷休地戳著他的腰眼,他皺著眉往後縮了一縮,她便得寸進尺又進一分,直擾到他不得不轉過頭來看著她。
「那麼你呢?字如雞爪,是不是也如其人笨拙醜陋?」
阮翎熙嘿嘿一笑也不生氣,偷瞄了裴太師一眼,附在他耳旁低語道:「那麼子瑾的字是不是應該張牙舞爪猶如螃蟹橫行?」
風子昱忍不住低笑一聲,裴太師望了過來,他二人趕緊埋頭佯裝抄寫。
裴太師轉過頭去,複又念道:「天與水違行,訟;君子以作事謀始……天地交,泰;後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
阮翎熙眨巴著眼睛從桌下捉了他的左手,在他手心輕輕寫下:你笑起來真好看。
風子昱冷了臉,抽回手掌微斥一聲「別鬧」便又專心默書。
她托著腮望著他微微紅了的耳根笑的好不得意,全然沒有注意到那邊風子瑾將這一幕看在眼中恨的咬牙切齒。
阮翎熙獨自沉浸在這小小的美好之中,直至什麼東西飛來正中她的側臉,她「哎呦」一聲美夢散去。
接著就聽裴太師厲聲道:「風子瑾,你來說說「天與水違行,訟;君子以作事謀始」說的是什麼意思?」
風子瑾搖晃著站起身,一手匿在身後臉上還掛著一抹沒能來得及收斂的壞笑。
阮翎熙衝著他做著鬼臉等著看他的笑話,他卻毫不猶豫地朗聲道:「這句話是在說天與水相背而行,象征著爭訟。君子因此在開始時就要盡早考慮如何籌謀。」
裴太師捋著胡須,又問:「那麼以目前國家的形勢來說,你認為君王應當籌謀些什麼?」
風子瑾收了平日裏的頑劣,認真思量過後神色漸漸沉重:「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北有沅景虎視眈眈之禍,理應盡早除之。」
裴太師點點頭,繼續追問:「盡早除之?如何除之?」
「派人和談勸降,如若不從,便以武力征服,就似當年父皇滅南桓那樣將他們連根拔除,永絕後患。」
旁邊傳來一聲極輕的冷笑,裴太師側了目,風子昱低下頭像是不曾發生過任何事潛心默字。
裴太師瞥了眼窗外,似是看到一個明黃的身影一閃而過。他沒有在意,收回目光時一打眼望見那本「易經」被丟在一旁沒有翻過一頁,頓時氣上心頭喝道:「風子昱,你在幹什麼?我讓你罰抄,你把書丟在一邊是什麼態度?」
風子昱頭也不抬,語氣平淡地回著:「書是用來讀的,我既已記在心裏,又何須對照著逐字逐句地抄寫?」
裴太師被嗆的說不出話來,顫著手指向他半晌才吐出一個「你」字。過了好一陣,他順了氣才又問道:「你說你能背下來,那麼書中字字句句你定是已經理解通透。你倒是給我說說剛才風子瑾的話有什麼可笑之處?」
風子昱擱下筆抬起頭正色道:「二皇兄說的沒錯,武力確實是解決爭端最簡單的方式,但戰爭所需的錢財、糧草、武器、士兵又要如何解決?」
風子瑾冷哼一聲:「靖隆昌盛,國庫豐盈,再不濟也還有封地舞暘苛捐納稅提供戰爭所需。」
一直未開口的風戎伽微微變了臉色,輕聲嘀咕道:「舞暘富庶可也不是取之不盡。」
裴太師不置可否地問:「那麼依你之見,又當如何?」
「舉國之全力興一場討伐,即使得勝國勢也將衰敗。戰爭若不能帶來好處,又為何要戰?」
風子昱答的風輕雲淡,風子瑾卻跳了起來,砸下書卷怒喝道:「大膽風子昱,居然出言辱我風珞國運。」
阮翎熙嚇了一跳,暗暗扯了扯風子昱的袖子,風子昱卻麵無悔意道:「我有說錯嗎?父皇滅南桓至今已有十餘年,戰爭雖為風珞帶來綿延萬裏的國土,但也令風珞的經濟舉步不前。若此時沅景來襲,於風珞而言必將會是一場苦戰。所謂「天與水違行,訟;君子以作事謀始」便是要認清形勢,敢於麵對現狀,審時度勢盡早籌謀才不至於埋下禍患。而「天地交,泰;後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便是要順應民生,掌握時機,促經濟複蘇,壯國之財力。唯有國力強盛,才不會成為臥榻之側他人覬覦的對象。」
一席話畢,殿中再無聲響。
也不知過了多久,殿外傳來「啪啪啪」三聲擊掌聲。
眾人尋聲望去,見靈王立在門外。裴太師攜眾徒弟下跪行禮,高呼「參加皇上」。
靈王笑道:「瑾兒好氣魄,滅沅景永除後患確實是朕多年的心願。」
裴太師愣了一下,不確定地接了一句:「可是皇上……」
靈王擺擺手阻了他的話:「裴欽,朕的皇兒還年少,難免會有思慮不周的時候。想當年你我年少也曾有過這樣的豪情,那時也沒有誰怪罪過我們,現在我們老了反倒要怪罪這些孩子未免不能推己及人叫旁人看了笑話。」
裴太師連聲喏喏:「皇上教訓的是。二殿下氣魄過人,頗有皇上當年的風采,此乃國之幸也。」
靈王笑著點了點頭,轉身對著身後的小太監道:「傳朕的命令,賞文王書籍百卷,特開藏書閣百日,許眾皇子入內參讀。」
風子瑾得意地昂起頭高喚一聲「謝父皇恩賜」,跪地時不忘挑目望了眼伏在身後的風子昱。
風子昱似是感受到他灼熱的目光,身子微微一顫,接著就聽上方靈王的聲音複又傳來:「昱兒辱沒國運,其罪當罰,明日此時你來禦書房領仗棍二十吧。」
說罷也不管眾人神色如何,揮了揮衣袖道:「裴欽繼續教書,朕就不耽誤你傳道授業了。」
靈王離去,殿中讀書依舊,隻是阮翎熙再沒了心思抄書。
她望了眼身旁的人,他垂目淺笑似是自嘲般微抬起唇角,那神情叫她看著難過又心疼。
隔日,阮翎熙沒有告假便逃了裴太師的課。小小的她候在禦書房外,這一等就是小半日。
靈王下了早朝,遠遠就望見那軟糯的小人兒,他會心一笑一掃方才的陰霾疾步走來。走到跟前立定身子,由著阮翎熙行了叩拜大禮,才招呼著她進了禦書房。
進了禦書房,阮翎熙又再次跪下,一副作勢要跪穿禦書房不達目的不肯罷休的模樣。
靈王了然於心卻不說破,慢慢攤了紙墨,一邊親手研著墨一邊嫣然笑問道:「翎熙是尋父親,還是尋朕的皇兒?不管尋誰,也不該上朕的禦書房來要人啊,朕又沒捆了誰在這。」
阮翎熙抬了抬頭,不懂避諱地直言道:「皇帝伯伯,能不能不要罰子昱哥哥?」
靈王「噢」了一聲,問道:「翎熙可知朕為何要罰他?」
「翎熙知道。」小小的人兒點了點頭一本正經道,「子昱哥哥出言辱沒國運,傷了國之根本。」
靈王忽然就笑了:「一句話便能傷了國之根本,那朕的這個位子也坐的太不牢靠了。」
阮翎熙迷惑地仰起腦袋望著書案後那偉岸的男人,想了想還是不能領會他話裏的意思。
靈王見她滿眼迷離甚是可愛,衝她招手輕喚道:「翎熙過來,讓皇帝伯伯好好瞧瞧你。」
小小的身子從地上爬起,奔到那九五之尊跟前。靈王斂起一身龍氣,寵溺地將她抱進懷裏,戳了戳她肉肉的小臉歎道:「朕有四個兒子,卻沒有一個女兒。阮愛欽真是好福氣,生了你這麼個玲瓏毓秀的小丫頭。」
阮翎熙轉了轉眼珠子,粲然笑著摟住他的脖子,撒嬌地蹭著他的衣襟道:「皇帝伯伯喜歡翎熙,翎熙以後就天天陪在皇帝伯伯身邊,為皇帝伯伯研磨執扇,隻求皇帝伯伯不要懲罰子昱哥哥。」
「你這鬼丫頭,說到底還是為了朕的皇兒。」靈王笑著把她從脖子上扯下來,望著她清澈的眼睛似是無奈地歎了口氣,語氣漸沉,「翎熙,朕罰他不是因為他出言辱沒國運,而是要告誡他不可鋒芒過露。這皇宮裏處處凶險,步步需得謹慎,若沒有人為他撐腰,他這樣驕傲不懂收斂光華將來遲早要招來覆滅之災。」
阮翎熙眨了眨眼不解道:「有皇帝伯伯在,誰敢讓子昱哥哥遭受覆滅之災?」
靈王目光黯然轉向窗外:「朕又能護得了他多久?護得了他一時終究護不了他一世。」
阮翎熙沉默不語,小小的她雖不能完全理解,但心裏隱隱覺得有什麼沉重萬分。
靈王牽起她的小手,慢慢展了笑顏,柔聲問道:「翎熙特意跑來為昱兒求情,莫不是喜歡朕的昱兒?」
阮翎熙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想了想又再次點點頭。怕是這份心意連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喜歡」。
靈王也不在意,將一杆筆握在她的手心,執著她的小手在紙上一筆一劃的寫下兩個字。字跡在眼前模糊,聲音卻清楚地落入耳中。
「那麼,翎熙你要記得,守護好朕的皇兒,替朕陪著他,這一生都不要辜負了那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