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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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入盛夏,日子漸長,卻照舊是一夜無夢。
風子昱在童恩進來喚醒他前就醒了過來,轉目望了眼窗外還是一片漆黑的顏色。
身旁的桑宓裹著被子沉沉睡去,臉上漾起的幸福笑容叫人好生羨慕這一夜的美夢。
風子昱冷淡地笑了笑,毫不留戀地翻身下床,光著腳隻著了褻衣就往外走。推開門一股涼風襲來,整個人頓時清醒了幾分。
童恩見他一身單薄地立在門前,趕緊拿了件衣服給他披上,嘴裏怪罪著:「皇上,你怎麼這樣就出來了,要是凍著了可怎麼辦?」
風子昱擺擺手,問道:「晏安侯那可有消息傳來?」
童恩不敢撒謊但還是忍不住有些抱怨:「皇上不下命令,誰敢去看個究竟?」風子昱沒有接話,童恩抬眼看了眼主子,未見他有慍色,便又問了一句:「需要老奴差禦醫去看看嗎?」
「不用了。」風子昱的唇角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叫他吃點苦,下一次就不會那麼不知好歹了。」
童恩身子微晃,過了會不確定地問:「那今天還按時啟程嗎?」
風子昱冷冷睨了他一眼,童恩立刻俯了身顫聲道:「老奴知道了。」
風過無痕,不遠處暗影浮動。風子昱微微一怔,對著身後的童恩丟下一句「別跟過來」,腳下便像生了風一樣朝著偏殿的方向奔去。
跨入偏殿遣退宮侍,那黑影從屋頂飄然落下跪立殿中。不待他開口,風子昱就急切地問道:「你怎麼來了,子晏出什麼事了?」
「侯爺沒事。」那影子嗓音暗啞,聽聲音像是在外麵等了整夜。
風子昱鬆了口氣,定了定神才皺眉問道:「那你不守著他,來這做什麼?」
「昨晚侯爺進宮之前,有人硬闖了侯爺的府邸。」影子頓了頓,又道,「是個姑娘。」
風子昱挑起眉「噢」了一聲,影子點了點頭證實了他的猜測,他忽然咧嘴笑了起來:「終於忍不住了嗎?人呢?」
「被府中的守衛抓了,昨夜已經送去簡大人那了。」
風子昱微眯起雙眼,笑的滿眼興致。
一直佯裝不知她還活著,一直以為這一天會等的更久,卻沒想這麼快就自己送上門來……
風子晏,你到底還是算漏了半招。這一次,終究是我贏了。
「皇上,還有一件事……」殿中的影子望著他,猶豫了一下才緩緩開口。
風子昱慢慢止了笑,問道:「什麼事?」
「昨夜,啞巴去了桑鐸府中。」
殿中忽然就靜了下去,半晌才聽辰王道:「朕知道了,你回去吧。」
這一年風珞的冬天來的特別晚,過了臘月才降了第一場雪。
月殤的禦書房裏,送走了裴太師和簡太傅的靈王,立在窗邊望著窗外被染白的紅梅,書案上展著一副「雪中墨梅」圖,顏色雖然已經暗淡邊角卻無折損,看得出被保存的極好。
「皇上,三殿下來了。」小太監在一旁小聲地提醒著。
靈王斂了目光,命小太監收了畫卷,直到一切恢複如常,才重新回到書案後坐下:「讓他進來。」
過了一會,月色長衫容顏絕色的少年大跨步地走了進來,見了他躬身行了個禮。
靈王在書案後向他招了招手,邀他在對麵坐下。風子晏身子微僵,站在原地沒有動。在禦書房裏麵前的人是君他是臣,從來君臣之間隻有君坐臣站,哪有彼此相視而坐的規矩?
靈王看穿他的猶豫,笑著又招了招手:「昱兒,過來坐下陪朕說說話。現在這裏沒有其他人,你我之間不必那麼拘謹。」
風子晏略一遲疑走了過去,剛一坐下就聽靈王隨意地問了一句:「元烈離開月殤了?」
風子晏微微一愣,思忖了會據實道:「今天一早已經離開了。」
靈王點點頭,風子晏以為他會再問幾句,他卻漫不經心地轉了話題:「朕剛剛見了裴太師和簡太傅,問起了你的功課。簡太傅說起你的武功和謀略,說你很是「執著」,而裴太師說起你的書畫,用的詞卻是「天賦」。」
風子晏觸動地抬起頭,靈王似是沒有看到,起身繞至書架前輕撫著方才小太監收好的圖繼續說著:「朕記得你十二歲時畫的那副「雪中墨梅」圖叫裴太師讚不絕口,但那年你生日朕賜給你的東西裏,你卻婉拒了筆墨隻留下了滅魂。後來,你的劍法兵法日漸精進,朕卻再沒有見過你的畫。」
風子晏闔著眼,眼前出現萬馬踐踏而過的玄機,再睜開時眸光漸漸黯淡:「梅花再好,也隻能綻放一季,風珞的天下卻要四季昌盛,千秋萬代地繁華下去。兒臣十二歲時,沅景不斷茲擾著邊關,待到十四歲戰火已經燒遍了整個北方,我們用了五年的時間才將這戰火撲滅。戰爭雖然贏了,但我們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兒臣無法忘記那屍橫遍野的戰場,無法忘記那些因為戰爭失去親人撕心痛哭的百姓。兒臣想為風珞平這天下,想讓天下再無戰禍,想令百姓不再流離失所。這些事依靠畫筆是做不到的。」
靈王點點頭:「你有這樣的抱負很好。」
他攜起杯茶,輕抿下一口,又問:「那你覺得怎樣才能令百姓不再流離失所,天下再無戰禍?是武學第一?還是謀略無雙?」
風子晏低低一笑,心裏驀然有些失落:「兒臣不知道,兒臣隻是覺得自己做的還不夠。玄機之戰兒臣贏的僥幸,沅景野心勃勃他日必將再犯,兒臣隻恐自己所學淺薄到時不能為百姓守住這萬裏疆土。」
靈王不置可否,走到一邊伸出手指不經意地在牆上掛著的那副風珞疆土圖上輕敲了兩下,又問了一句:「守住玄機,守住風珞,然後呢?」
風子晏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向牆上的疆土圖,想要說些什麼,卻終究隻是搖了搖頭,心裏的答案不能說,能說的卻又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兒臣沒有想過。」半晌,他垂下了頭。
「是沒有想過,還是不敢想?」靈王笑的意味不明。
風子晏的目光有些閃爍,隻是不過片刻就恢複清明,仰著頭淡淡重複道:「兒臣沒有想過。」
靈王噤了聲,好一陣才過來拍了拍他的肩:「簡太傅說你的劍法長進了不少,連簡君珩都快要不是你的對手。父皇老了,也不知道還能看著你幾年,今日就讓父皇陪著你練一回劍,看看你從玄機回來到底進步了多少。」
風子晏微一滯怔,靈王已經提了劍徑直朝門外走去。
風子晏忐忑的跟上,心裏隱約覺得靈王是有話想對自己說的,暗自揣摩了一路,直到靈王在禦花園停下,也沒有想明白個中緣由。隻是前一日風子昱的話不期然地在耳邊響起:太子有沅景支持,文王也有他母妃那邊阮家的勢力,而我除了你什麼都沒有。你若就這麼走了,他日皇權旁落,我也活不過朝夕。
風子晏的心漏跳了半拍,不過一個恍惚,靈王的劍便擦著他的發絲而過。
「昱兒,專心,莫有旁念!」靈王皺起眉劍鋒回轉再不留情。
嫣紫即出,寒光凜冽。收回心神的風子晏以守為攻,卻是再無破綻。靈王揚起唇角,揮劍直追。
劍過之處惹的白雪紛飛,紅梅漫天。兩個身影,一個靈動無雙,一個冷傲果決,說不清誰更勝一籌,隻是各有各的氣度。
宮侍們在一旁看的驚心動魄,宮裏都知道靈王從不陪皇子練劍,即使是劍法無雙的文王,他也隻是站在一旁淡漠地誇讚一句:瑾兒好劍法。
正當宮人們私下議論著,幾十個回合已過,依舊勝負難分,隻是那靈動的身影漸漸慢了下來,嫣紫的光澤逐漸轉攻為守,眼看著再幾個回合便能分出勝負。那靈動的身影卻突然在一個攻勢後憑空收了劍勢,風子晏沒有料到他會有此一招,他的劍勢已出根本收不回來。
當下隻聽太監高呼了一句「陛下小心……」,就見那嫣紫直直衝著靈王的心窩紮去。
宮人們嚇的麵無人色,半天之後卻沒有預想中那樣見到的血濺當場。
長劍在靈王心窩一指處堪堪停下,風子晏隻覺心頭陣痛,手臂發麻,滅魂劍「哐當」一聲難以把持地掉落在身旁的青石地麵。
風子晏捂著嘴強壓下胸口翻騰的氣血,一抬頭望見靈王莫測地笑看著他。風子晏忽然明白了什麼,怒火攻心之下便是一口鮮血噴出。
如果自己剛才沒能攔下滅魂,此刻他就會命喪當場。就算要試自己的忠心,也犯不著用如此凶險的法子。
他的目光漸漸朦朧,心頭翻江倒海,思緒亂的理不清楚。
靈王揮了揮手命人去尋太醫,待小太監跑遠才伸過手來扶他。風子晏別過身,靈王的手停在半空,好一會才收了回去。聲音自上方低低傳來:「贏了再多戰役又能怎樣?開疆拓土守衛邊關就能令百姓無憂?你想保護的人那麼多,又能許幾個遠離戰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無權力在手,你想護著的人又能逃去哪裏?」
風子晏心中一顫,再看向靈王時他的目光柔和了下來:「昱兒,不要讓感情蒙蔽了眼睛,有時候越是親近的人越是不值得信賴。你的心軟可能會毀了整個天下,到時候你誰的平安也守護不了。」
風子晏猛然從夢中驚醒,脊骨撕裂的巨痛,讓他忍不住低吟出聲。
他痛苦的蜷起身子,耳邊不斷地回響起靈王的聲音:「你誰的平安也守護不了……」
手指用力卷起,指尖深陷進肉裏,那烙印在心上的痛楚比身體的更加清晰。不管夢過多少回也難以磨滅的記憶再次湧上心頭…
「風子昱,今生、來世,縱有萬千輪回,我也絕不原諒你…」
他漸漸放開掌心,低眉笑開,笑著笑著變為輕咳,到最後一口心血噴出,染紅了床前紗幔。
風子昱邁進來時便見著這樣一幕。他的心頭跟著一揪,目光掃過身後墨晚。卻有個人更快地衝了過去,是緊隨其後的無言。
墨晚心領神會的走上前輕扶起風子晏,手指順勢搭上他的脈搏。
風子晏也不掙紮,闔著眼淺淺笑著,臉色卻白的近乎透明。
片刻後墨晚鬆開他,涼薄地說了一句:「死不了。」
無言惡狠狠地瞪了眼墨晚,墨晚聳聳肩退到一旁。
風子晏頹然笑笑,睜了眼先是看了眼墨晚,接著轉目望向他身後的辰王,掙紮了兩下便要起來。
「身體有傷就別起來了,禮免了吧。」
風子晏垂目笑笑,微側著身道:「謝皇上。」
「傷的嚴重嗎?」風子昱抬了抬眼,這一句卻是問的墨晚。
「嚴重。」墨晚應的不鹹不淡。
風子昱眼角抽了一下,又問:「能跟大隊上路嗎?」
墨晚依舊答的簡單:「不能。」
房間裏瞬時靜了下來,隻能聽到床榻上不時傳來一兩聲壓抑的輕咳。每一聲之後,那蒼白的人都會擰緊眉頭。
「看來朕這次下手確實重了些。」風子昱歎了口氣走過來在床邊坐下,頗為心疼地伸手替風子晏順著氣,「你不該那樣氣朕,你該知道朕舍不得傷你。你我之間為何不能像從前那樣相處?」
風子晏的身子不由地往後縮了縮,神色恭順沉重:「是微臣辜負了皇上厚愛,不能保護皇上陪著皇上一同啟程了。」
風子昱展顏妖邪一笑:「你這是說的什麼糊塗話,朕怎麼可能丟下你不管。朕已命君珩為你備了馬車,一個時辰後如約出發。」
風子晏扶著床沿的手微微一顫,臉上強撐起淡漠的笑,隻是那笑容此刻看來更顯蒼白:「皇上,臣這身子會拖累大隊的。皇上若還念著些往日的情分,就讓臣好生將養著,等臣的傷好了才能繼續為皇上賣命。若是就此廢了,日後就隻能靠皇上養著了。」
說完終是有些撐不住,緩緩閉了眼側臥在榻上低低喘著。
風子昱執起衣袖替他擦拭著額上的汗,動作輕柔的像是對待一件珍寶:「就算是養你一輩子朕也願意。」
風子晏緊閉的眉眼倏的一下睜開,辰王溫柔的笑臉近在眼前,但那笑容卻叫人心底升起陣陣寒意。
無言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即使不言不語也能叫人猜出他想說些什麼。
「皇上。」墨晚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開口提醒,「侯爺傷在脊骨,路上顛簸辛苦,若強行上路,恐後患無窮。」
風子昱挑了挑眉,見風子晏捉著自己的衣袖抿著唇一言不發,盈盈笑意浮上眉梢:「晏安侯你自己說,要不要和朕一起回月殤?如果撐不住就不要勉強,朕絕不為難你。」
手中一柄折扇緩緩打開,輕輕地扇著風。
風子晏望著那折扇,眼睛越睜越大,半晌捉在衣袖上的手漸漸鬆開,雙唇輕啟:「臣願與皇上同行。」
「那,就這麼說定了。朕稍後讓君珩來接你。」風子昱笑著收了折扇,揚起扇尖抬起他的下巴,滿意地掃了眼他的無措。無視一旁無言投來憤怒的眼神,風子昱甩開衣袖領著墨晚大步離去。
直到走出很遠,風子昱才重新停下腳步,沒有回頭似是自言自語地開口:「真的那麼嚴重?」
想起方才墨晚的那句「後患無窮」,這才發覺握著折扇的手指早已冰涼。
墨晚輕哼一聲,麵無表情道:「皇上以為呢?再有十日便是「噬骨焚心」發作之日,即便沒有「噬骨」那樣令人不堪,「焚心」之痛也非常人能夠忍受。沒了真氣護體,皇上覺得他還能撐多久?」
風子昱沒有說話,墨晚望著他的背影冷冷一笑,既然會在乎又何必處處要致那人於絕路?
「墨晚,你不懂。」風子昱似乎感知到墨晚的冷笑,無奈地攤開手望著掌心那柄折扇,「朕不惜一切也要帶他一起走,如若讓他留下,那麼以後……」說不定就再也見不到了。
後一句沒有說出口,隻有自己明白那時為了換取阮家無罪,那個人連最想要的自由都可以毫不猶豫地舍棄,喝下明知一輩子都逃不開的「噬骨焚心」。本以為有了「噬骨焚心」,他就再也不會離開,可是後來那麼徹骨的絕望,即使沒有解藥日日麵對「噬骨」之痛也一笑置之的淡然,讓他明白那個人早已不將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皇上日後不要後悔就好。」墨晚仰望著天空,輕吐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