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古董留聲機，悠揚地播放著上世紀30年代著名歌星白光唱的《如果沒有你》：“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
    陸宇狠狠地把放在茶幾上的留聲機推翻掉。一個龐然大物摔落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支離破碎。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聽這首破歌，死了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
    陸宇站起身來，用腳踢了一腳擋在他前麵的留聲機碎片。然後，大步流星地走到紫檀木書架前麵，順手拿了一本《詩經》，隨便翻到其中一頁，一行小字飄進眼底：‘時純熙矣，是用大介。’
    陸宇的表情突然放鬆下來，“江純熙，那個嬌小可愛的嬰兒現在也應該長成大姑娘了吧！”
    靜星曾讓他去婦幼保健院看一看剛出生的江純熙，並囑咐他：“那個孩子是男，是女？一定要看清楚，因為這件事情對我們來說關係重大。”
    至於怎麼個重大法，陸宇不得而知，靜星也從未言明。
    記憶中，二十四年前，懷抱著剛剛出生的江純熙，那種感覺很好，很暖和，很安心。
    他抱起溫暖的嬰孩，把她塞進自己厚厚的皮衣裏包裹起來。
    隔著一層薄薄的白襯衫，小嬰孩暖暖的身體給了陸宇一種說不出來的安慰，竟然讓陸宇短暫地忘記了自己對霍者的怨恨，忘記了近百年來一直梗在他胸口的那根刺，那刺足足有鯨魚骨那麼大。
    陸宇記得她的臉胖乎乎的，皮膚晶瑩透亮，略微有點兒粉紅，就像一個小玉人一樣。她的嬰兒服是粉色連體的嬰兒服，他輕輕地解開她的嬰兒服上的腰帶，檢查了她的性別，又小心翼翼地把她重新包好。
    這並不是陸宇抱過的第一個嬰兒，他還抱過剛剛出生的江純熙的奶奶和江純熙的爸爸，以及江純熙奶奶家的祖宗八代。
    但唯獨江純熙的小臉上有一種可愛而迷糊的微笑，眼睛眯著就像彎彎的月亮，好像在表示她喜歡他。
    他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她身上散發著誘人的嬰兒香。
    陸宇忽然自言自語道：“那孩子的名字是照著《詩經》裏的《周頌酌》取的，純：大。熙：興，光明。”
    陸宇美好溫馨的回憶，突然被一陣濃鬱的茴香味打斷，那是他恨之入骨的味道，光是聞見就能讓他咬牙切齒。
    希望這次不是腦殘的鄰居做飯時，又煮了茴香湯。
    他從自己家出來，追到了火車站，上了火車，下了火車，穿過摻雜著各種香水味、汗臭味的街道。
    那濃濃的茴香味道突然消失在了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者附近，酸唧唧的腳臭味和體臭味掩蓋了茴香味的去向。
    陸宇鬱悶地捏住鼻子，一遇到這種喜歡四海為家的人，他的鼻子立刻就失靈了。
    他憤憤地踢了路邊的一個可樂易拉罐，裏麵剩下的半瓶可樂像一個棕色的小噴泉一樣噴出來，搞得他滿鞋子都是黏糊糊的糖水，還冒著難看的氣泡。
    他鞋底還踩到一塊黏在地上的口香糖，害得他差點兒絆了個狗搶屎。
    陸宇的心情變得極度不爽。
    亞拉河旁邊此時人來人往，有個帶魔術帽子的瘦高男人在表演魔術，他手上提著一隻在穿著講究的木偶貓，貓的神情、動作都活靈活現，合著音樂的節拍，看起來就像是那隻木偶貓在拉小提琴，旋律優雅，看上去神奇極了。
    陸宇走過去，裝作不小心跌了個踉蹌，撲倒了瘦高男人腳邊上一塊凸起的黑布上，黑布不小心被扯下來了。原來，黑布下麵放了一個小小的棕色木質音響，那隻原本機靈的木偶貓，突然像木乃伊一樣僵住了，肖邦的經典樂曲還在放著，懸念已經解開，人群一哄而散……
    陸宇連滾帶爬地站起來，用英語裝模作樣地說：“Sorry，Sorry（對不起，對不起）……”
    趁瘦高男人還沒有發飆，陸宇匆忙逃離現場。
    之後，他繼續沿著亞拉河畔走，又煞有興致地破壞了拋火把的雜耍表演和拉假二胡的街頭表演，好像今天所有賣藝的人都成了他的出氣筒。
    他計劃要走到附近的水族館去，驚嚇玻璃缸裏的各種魚兒、帝王企，再和鯊魚做幾個鬼臉。
    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很滑稽可笑。帶著那股茴香味的霍者已經死了，而他自己還在為了那股茴香味而繼續往前走的。
    每次聞到茴香味的時候，他就有一種感覺，好像霍者還活著似的。
    如果再見到那家夥，陸宇隻想揪住他的衣領，把他像提小雞一樣地提起來，先給他左臉上一拳，再給他右臉上一拳，再打斷他的鼻梁，打得他眼冒金星，打到他說出究竟為什麼要欺騙他，出賣他。
    不過，一切都是陸宇自己美好的單相思。
    一百多年前，霍者被炮火和炸藥炸得血肉橫飛，屍體早就被陸宇埋到了北京城附近的一片枯黃的小樹林裏。
    如果，沒有出意外的話，他現在應該在某條繁忙的高速公路下麵沉睡。
    空氣中忽然又出現了那股濃鬱的茴香味，像一個魚餌一樣，牽著陸宇的鼻子往前走。
    那茴香的味道飄進了餐館，又從餐館後門溜去了；進了臭氣熏天的公廁，又跟著匆忙的人流出來了；進了高聳入雲霄的辦公樓，在電梯裏兜了一圈，又兜了出來。
    陸宇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被狡猾的野兔愚弄了的傻獵犬，四處無辜地打轉。
    最後，茴香味和陸宇都停在了聖基爾達區。
    冬天的聖基爾達區人煙稀少，尤其是在這樣清冷的早晨。
    陸宇不喜歡來海邊，就算夏天也不喜歡。
    因為他不會遊泳，是隻名副其實的旱鴨子。
    可茴香的味道，就沾在了一輛停靠在岸邊的摩托艇上，陸宇激動得忘記了自己的致命弱點——不會遊泳。
    他走進冰冷刺骨的海水裏，發動起摩托艇。然後，循著茴香的味道衝了出去。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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