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義和萬金他們終於從怛羅斯回來了。
    容止這兩日忙得不亦樂乎，吩咐家仆準備好豬牛羊肉，又讓拉回幾車菜到家裏。連彤管小蘋他們都忙得腳不沾地的。
    當天，為容止所親信的商隊頭領們便聚在家裏了。
    商隊遭遇過千難萬險，但總歸是回家了。皮貨、藥材、香料、珠寶首飾都成箱地堆在園中，每個人都嘻嘻哈哈進了廳堂。
    楊崇義一看便是個敦厚誠實、精明強幹的人，一身褐色的袍子，臉上帶著常年奔波的風塵氣息；郭萬金卻矮小又靈活，眼珠子一轉便是千百個主意。
    從塞外回來，每個人都是風塵仆仆，但許是好久沒有見到故土的繁華景象了，精神都顯得很亢奮。
    容止也少有的氣色好，招呼每個人坐，又擺好了場子，仆人和丫頭們魚貫地上來放了水果、各種吃食，臘牛肉、五梅鴿子、魚羊雙鮮……酒的花樣卻多了：劍南的燒春、宜城的九醞酒、長安的西市腔酒、大食進口的馬朗酒，當然，還少不了“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西域葡萄酒，眾人熙熙攘攘打著招呼就坐。
    容止在上首揚起酒壺：“大家一路辛苦，這次行程總算是完成了。我也好久未和大家夥見麵，今天就好好和大夥痛快喝一回，還是老規矩——喝完吃完大家就可以回去和家人好好團聚幾日，享享清福。到日子了崇義再去召集大夥……我們今日就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不醉不歸……”說到這裏他站起身來。
    大夥也站起來：“若不是公子考慮周全運籌帷幄，哪有我們這些人的今天。我們先敬公子一杯。”
    容止微笑搖頭。
    楊崇義道：“公子讓我們由敦煌西北行，真是所慮周全，我聽說有客商依舊從安西龜茲西行，人到現在還不知困在哪裏沒有出來……那裏麵還有咱這裏的兄弟認識的人，我們真是萬幸……”
    郭萬金點頭，又笑著望一圈大夥道：“我們這生財之道都是公子給的，公子對我們每個人都恩同再造，何止崇義兄說的探索路線這一回事啊。大夥說是不是？”
    眾人都點頭稱是，郭楊二人便倒了酒水，眾人一同敬容止一回。
    容止再三退卻不過，隻得喝下，又回敬眾人，再敬郭楊二人。
    酒到三巡，郭萬金笑道：“聽聞公子娶了夫人，夫人想必也是公子一般神仙似人物，不知能否讓兄弟們開開眼界，得見仙顏一回？”
    眾人都樂了。紛紛起哄。
    容止笑道：“哪裏，聽萬金在這裏胡謅……萬金這小油嘴子，還愁到時候娶不到一個天仙樣的姑娘，何苦到我這裏來扇風？！”
    大夥又笑。一向穩重的楊崇義突然也道：“能和公子一起的女子，一定不是一般的庸脂俗粉，公子要是方便，便給我們大夥見見這‘神仙眷侶’是什麼樣子，讓我們也開開眼界……大夥說是不是啊……”
    廳堂裏的起哄聲再次爆發……這一次決堤的熱情連容止也無法阻止。
    鬧騰的人群中，隻有一個看上去醜怪無比、自進了廳就一直悶頭喝酒的黑大漢沒有參與到這場狂歡中去。
    這個人名叫鐵陀，早年失了父母，幼年時又因為一場事故破了相，為人沉默孤僻，自打跟了楊崇義這個主子之後，楊就重未見他說過一個長句子，也從未見他笑過。隻是這人出奇的能忍耐吃苦，又忠心，安西商旅中最難熬的幾個關頭，都是這鐵陀悶聲不響打點一切，所以商隊的人中，他竟是個少不了的角色。這時眾人的鬧騰中，隻有他還在悶頭吃酒，露在破舊衫子下的皮肉比鐵還黑、還結實。
    半晌的喧囂之後，屋子裏突然靜了。
    鐵陀抬起頭：
    一個女子正站在公子身旁：青衫薄薄，雖顏色舊了，穿在她身上卻依舊熨帖無比，那淡青色襯得她更加清麗，鬆鬆的發髻，清澈的眼波，微紅的唇……
    她神色溫柔，看來就像是天上的仙子，久已不食人間煙火。
    鐵陀感到自己突然墜入一個萬丈的深淵。
    四圍陡地變做暗中的死地。
    眩暈的暗中，他的手攥到無法再緊，再緊便有血爆裂的痛快。
    他記得那一幕：驚亂的馬、馬蹄、劇痛、馬上人的紅衣像血一樣、殘陽如血……車駕中伸出的小手、那張看到他之後驚惶的小臉……華麗衣飾上解下的玉佩……
    那瞬間黑色瞳仁中的惶惑和不安，不顧他忿怒的恨意塞進手中的玉佩……
    多年後，恨意還是留在心頭，但是那雙黑色瞳仁中的不忍和疼痛卻層層地烙印在他心底。
    那雙黑色的瞳仁，他絕對不會忘記，也絕對不會認錯。
    小乞丐的童年，吃盡了人世的酸辛、世人的冷眼……那雙瞳仁是他唯一見過的人間的情熱。
    ——真是造物弄人！不是嗎！
    她就是當年那個小女孩嗎？——那個，他拿了玉佩也無法兌換錢幣的，隻因為上麵有龍鳳的圖紋……
    他胸口著了火一般，是那塊滿月樣的玉佩。
    “神仙眷侶！”有人終於歎道。
    眾人呆了片刻，才重新又喧嘩起來，紛紛站起敬酒給容公子夫婦。
    容公子夫婦又敬大家。
    在場的人中，隻有楊崇義有點若有所思。
    大家在門口一一招呼告別。
    容止送大家到門口，晚風吹著他的袍角，他那樣靜地站在那裏，連同他那樣美麗溫柔的妻子，眾人隻能在心中概歎命運的神奇。
    容止留下了楊崇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