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
    南霽雲沉沉墜入夢中。
    仿佛是在安西，夢魂卻悠悠飄蕩，似回到長安的將軍府中。將軍府空空蕩蕩，雕梁之上，蛛網結灰。心有不甘，他又來到了久別的玉園。
    仿佛聽見林中傳來隱隱約約的曲聲，在那樣的夜裏，他辨出那熟悉的音律，一如當年那些枕上轉側難眠的花月夜，他的心“怦怦”地跳起來：那汗津的額發、臂間輕柔的蟬翼紗、喜不自勝垂首試音的嬌俏……是那種微微震蕩的甜蜜和狂喜：“今夜定要一鼓勇氣，問出佳人芳名，才不負當年千迴百轉的相思。”
    夢裏那樣甜美，他心中惶然地焦急，仿佛走慢了便會錯過什麼重要的時辰、冥冥中的旨意，匆匆走過曲曲折折、鋪滿楊花的迴廊，往湖邊小亭走去，不過是想見到當年樹下那心儀的女子，時間的無涯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哽咽地問她：“你是誰？為何會出現在我的夢中，擄去我所有青春年少的愛戀？”緊緊地擁她在懷，不容她變為那神仙般的少年身畔的女子……
    一痕清淚從他緊閉的眼角流下，打濕了枕畔她睡夢中丟下的繡帕。
    一個月後，立春。
    長安城西南角，再往郊外走去，一間敞亮的房舍裏。
    李峻吩咐妻子上菜。
    南霽雲忙站起連稱“嫂子”，那女子一看就是個賢惠婦人，神情大方、滿臉笑容。親熱地請南霽雲坐，迅速端上幾樣家常酒菜。
    酒菜不多，但很合口味，酒過三巡之後，婦人端出小食盤來，裏麵用碟子裝著小山樣的春盤。
    南霽雲忙站起道謝，請嫂子一同吃飯。
    李峻那張布滿青色胡茬的臉上也是滿含笑意，夾了一個到他的碟子裏，招呼道：“嚐嚐嚐嚐，過去了一個冬天，一年之計在春，也該吃點當令的新鮮菜蔬，這可是今日特地為你準備的薺菜春盤。曉得你不愛吃肉，這裏麵是自家菜圃裏剪下的韭黃，野地裏挖來的薺菜、蔞蒿，我給我當家的說，我兄弟你保準愛吃。嚐嚐怎麼樣？”
    南霽雲心中百般滋味，聽了老友的話，夾起來輕輕咬一口——清香、鮮美、脆嫩爽口，正是他喜歡的味道。不由食欲大振，一連吃了七八個才放下筷子。
    這時他才一邊舒口氣，鬆鬆領口，看著老友夫妻倆一同吃飯，一邊抬頭看看周邊的環境。
    隻見幾個軒窗正對著院子和菜圃，屋外能看見隱隱青山，習習的風吹來，頗有點羲皇上人的意思。
    壓抑的日子過得久了，感受到這種久違的舒爽，他不由對老友生出幾分羨妒之意：
    “不由我羨慕你的日子啊。”他感慨道，“若是我有你這樣的日子，不知有多滿足。”
    說話中，有幾分欷歔之意。李峻忙笑道：“瞧你說的，不過是田夫野老、蠶婦村氓的日子，這日子兄弟你幾時主意定了想過了，那還不是一準兒的事？！”又道，“這精細人有精細人的過法，粗人有粗人的活法，哪個好？可說不準，得看你想過哪樣了。”
    夜裏，燭火搖弋。
    兄弟倆抵足同眠。
    李峻道：“後麵你打算怎麼辦？”南霽雲沉聲道：“我不知道。”
    良久才暗啞道：“要不，就這樣下去吧。醉芳樓我也去過了，我想不出辦法了。”
    李峻痛心，“你生生是被那女人毀了。”他坐起來，靠在身後的被褥上，直將他兄弟從被中拽起來：“不行，不論是做什麼樣的決定。你都不能這樣沒用。給我起來！”
    南霽雲靠在身後的牆上，牆的冰涼讓他有點腰痛。
    李峻會意，將被褥塞到他腰後。
    “你腰傷那麼重，這次竟然做出那種荒唐事。你是不是不要命了！她玉公主再讓你忘不了，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賭啊。”
    暗夜中，李峻眨了幾下眼，緩緩道：“我知道你每次離開那裏都舍不得，可是又實在無法呆下去。她也曾為你千裏跋涉，不顧千金之體去安西探問你的安危。你們這是什麼孽緣啊……”
    痛切地看著兄弟道：“說正經的，如果她不是那種你想找的女人，你得狠下心，找一個好女人，一切才能好起來。”
    又苦笑地添上一句：“知道你不愛聽。”
    南霽雲沉默地搖頭。
    “用得著那樣下血本去醉芳樓嗎！真不知你怎麼想的！”李峻又不由開兄弟玩笑道，“醉芳樓那夥姑娘們，好不容易逮著一個貌若潘安的郎君，不知多歡喜。你這不是羊入虎口嗎？！”
    南霽雲瞅他一眼，懨懨地斜倚下來。
    “不過這事可千萬不能給皇上知道，否則你小子可是全沒戲了。”李峻叮囑道。
    南霽雲歎口氣，垂頭道：“我看皇上他對他妹妹八成什麼都知道。所以才在朝堂上有那種為難。既然我和她原本就沒戲，給她那皇兄知道了又有何妨。”
    李峻忙捂住他的嘴：“你小子，不想活了！你這可是用命換來的將軍啊。”痛心疾首！
    南霽雲嘴角勾起一抹涼涼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