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茗辭之清水戲小卷 第五章、論棋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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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平生所熟悉之人一一在腦海裏枚舉出來,盡數參照比對過去,竟沒得一副麵孔相像。秉澈百思難解。畫像三番兩次被懸掛上牆壁,又兩次三番被取了下來。他捉摸不透簡軻贈送畫像和琴譜的寓意,卻愈看愈加迷惑,索性一股腦都收進了櫃底,避之不理。
後他再去了回說書竹館。低矮土牆,木柵圍欄,房舍儼然。燈籠屋簷下懸,披灰蒙塵。珠簾半空卷,錯落而有致。館內空空如許。牆角落裏蛛絲結網,地麵塵埃不知覆上了幾層。當日簡軻說書,街坊口口相告,竹館車馬盈門。而今唯有一樹梨花泛白,滿堂孤傲。更那堪,盛景不複。
距上元節有些時日了,拜會太子一事秉元春未再提嘴後續,秉澈自然也不曾放在心上。習武,識文,對弈,日子平靜如水。隻是偶爾惦念石梳,摸著袖口空空時,便會想起想起疆兒。那真真是個難纏的嬰孩,想起他,斷然隻會叫人胸腔內添堵。
直進到楊柳月,天氣方退卻了徹骨之寒,暖意融融。
煦風拂麵,河流潺潺。亂花漸欲,鶯飛燕舞。
總歸是春至了,才有得這萬象更新的榮榮景致。
觀星閣裏讀書聲琅琅。
但若是豎起耳朵仔細了聽,就可辨別出一音混雜其中。既無抑揚,亦無頓挫。似無精打采一般的慵散,較周遭甚不融洽。屬於濫竽充數之屬。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秉澄嘴裏念念有詞。手底下卻把書作為幌子,遮掩在了麵前。他雙手扒著書,腦袋稍稍歪斜過,偷望了出去。秉澈正朝向眾門生,坐在堂內最前端的位置。右手玩轉著把戒尺,左臂撐了桌沿。手掌托腮,臉對窗外,不知在盯著什麼出神,目不轉睛。倏而,又眉頭緊蹙,神情惑然,似有所思。
秉澄收回目光,盯著書頁,心不在焉念道,“楚之南…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為…”再抬眼看了番秉澈。“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夏,五百歲為秋,五百歲為冬…”
“哪裏來的夏與冬?”
鄰旁門生本也心猿意馬,遭秉澄這一帶領,亦跟著讀了錯。待聽聞秉澈提醒,意識過來,忙翻書尋找,已是不知讀到哪行哪個字了。
戒尺重敲了三下桌案。霎時間,觀星閣裏鴉雀無聲。
秉澈複厲聲責問道,“何來的夏與冬!”
眾門生不知所雲,悻悻放下手中的書卷。皆麵露惶恐色,大氣也不敢出一聲,更不敢左顧右盼胡亂猜疑。
秉澄心中一顫,蚊子哼哼一般,悄聲道,“書上…書上不就是這般…”
“書上斷不是這般。”秉澈打斷他,高聲道,“書上應是如此,雲: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頓了頓,惋惜歎道,“好端端的逍遙遊,竟被你讀的這般支離破碎。”
“我…我是讀的不好!”秉澄甚為不服,氣勢洶洶辯駁道,“我非是個文人墨客,又不需考取那功名追逐那利祿,好求一個官拜朝堂,萬古流芳。這些聖賢書,我何必讀它?我讀了它又有什麼用!”
“好一個非是文人墨客官宦者,便不需讀書。”秉澈放下手中的戒尺,自桌案前站起身,緩步走近秉澄。唇欲啟,未言,又止,鄙夷笑了。轉而,目光巡視過眾門生,問道,“你們呢?怎樣看法?可也與秉澄一般的見識?”
眾門生默不作聲,都隻把腦袋埋垂得更低了。
“你們不敢言。”秉澈奪過秉澄緊攥在兩手間的《莊子》,翻著看了幾頁。漫不經心道,“你們跟隨管夫人學奕多年,對棋盤可熟悉?”
“相傳…”一門生怯聲應道,“相傳圍棋是先祖軒轅黃帝在無意之中發明而出的。圍棋盤形狀為四方形,由縱橫各十九條線組成,合計三百六十一個交叉點。又圍棋子分為黑白兩色,其中黑子一百八十一枚,白子一百八十枚,合計三百六十一枚,恰和棋盤的點數相同。”
“所言無錯。”秉澈點了下頭,肯定道。“但我的問題不在此。”他看了眼困惑不解的門生,道,“棋盤材質乃為木頭,木頭從何而來?山中樹林。又山中樹林如何成為棋盤?大刀闊斧在先,始具雛形。細針密縷其後,方才成就。”
“雖…雖是如此,可棋盤與讀書有什麼關係…”
“有何關係?秉澄,那我倒是要問問你,你是何人?”
“我?”秉澄懵然,抓耳撓腮的想了許久,吞吞吐吐道,“我是…我是…”
“你說不清楚。”秉澈嗤鼻,奚落道,“你不知道自己是何人,更不知道自己日後將成為何人,你怎就知道讀書無用?”
“我…”秉澄抬眼打量了番秉澈。滿麵怒容,與往日的溫文爾雅大相徑庭。他不曉得其中的緣由,不敢再多言一語,生怕牽扯出多餘的事端,平白又成了這人的出氣筒。
道是閑處光陰易逝,倏忽便至清明矣。
依照習俗,焚香祭酒,先祖的牌位一一跪拜過去。卻不知是為何人而跪,又是為何人而拜。
秉氏一族,皆墓碑不落一字,墳下僅衣物留存。有姓,無名,不曉生辰卒月,不詳生平事跡。
尚處少不更事年歲,秉澈就問過秉元春,衣冠塚與尋常人的墓有何不同。那時,秉元春似有解釋。道,若要細究起來,並無二致。百年之後,皆是魂歸處。
晌午後,家中再無他事。
秉澈尋思著自己半月有餘不曾踏出星羅棋布,遂決定進城去玩耍一番。匆匆忙便往博棋樓去與管早早打了招呼,竟討得一錠銀子來。他暗喜,揣進了懷中。前腳方踏出博棋樓,就迎上了秉元春。慌忙收斂起嬉笑,恭敬行了禮。見秉元春並無動靜,他腳下正欲開溜,誰知卻被一把揪住衣領,猴子似的拎了起。
秉元春指著他鼻尖,警示道,“若敢再像上回喝個酩酊大醉,當心我扒了你的皮。”
“哪能有那麼多人天天請我喝酒。”秉澈不以為然。“況我月例都被停了,我現在可是身無分文。”
“你向來自在慣了,出門豈會與你娘稟告。”秉元春抬手拍了下秉澈胸襟,“混小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貓膩。即便是你娘給的,我也照收。”
秉澈心虛,連連保證道,“我滴酒不沾,滴酒不沾行了吧。”
“哼!小小年紀,淨不學好。”秉元春鬆開他,斜瞪了眼,道,“莫玩太久了。晚些時候,你青禾妹妹要來,到時別又尋不見你人影。”
“知曉,知曉。”秉澈馬虎應付道。扯拽了把衣角,將皺起的衣服平展了。
細雨蒙蒙,街頭人影稀疏。
不遇酒肆比起尋常冷落了不少。店夥計也不比平日裏的那般殷勤,三個五個的,都閑聚在張空桌子前,你講一句,我扯一語,無非念叨著些家長裏短,雞毛蒜皮的事情。卻陣陣聒噪聲入耳,難免叫人不心生厭倦。
兩盞石凍春下肚,秉澈實覺聊賴非常,然又想不出個好去處來。
煩悶,理不清的煩悶。
可歎,平白辜負了一壺爽朗佳釀。
眼看天近黃昏,酒壇子亦見了底。他抓摸了把空癟癟的錢袋子,打消了心中欲喚小二換酒的念頭。失落落拎壺倒了杯茶水,端起一飲而盡,權當是解解酒氣,散散酒勁了。
俄而,想起身旁還有一尾巴緊緊跟隨著。適才隻自己品酒,竟把秉澄忘了個幹淨。
“喂,你腹中可饑餓?”
“不甚餓。”秉澄一一晃蕩著桌上的酒壇。確實都空了。“今晨出門前我特意多吃了個饅頭,這會兒並不感到…”話音未落,肚子先唱開了反調。他窘迫紅了臉,軟糯糯回道,“興許,興許是有點餓了呢。”
秉澈側目看了看他,未再多言其他。招來夥計結了賬。出了不遇酒肆的門,自顧自往八寶坊走了去。秉澄一路小跑方能追得上他。
倆人在二樓一處小包房裏落了座,點了三四盤菜,皆是秉澄喜歡吃的。
待小二退出包房後,秉澄狐疑道,“澈哥,這八寶坊…”垂目想了想,竟找不出合適的下話,隻好一味念叨著,“這八寶坊…”
“這八寶坊雖不是長安城裏最闊綽的酒樓,卻也屬上等之列。”秉澄背靠在扶欄上,打量著樓下。“你且看往來者,非富,即貴。我敢與你打賭,不出三年,八寶坊定能比過那醉仙樓。”
“醉仙樓?!”秉澄甚吃驚。
秉澈詭異一笑,“我敢再與你打賭。”他壓低聲音道,“好景不長。”
秉澄雙眼圓瞪,怔怔盯著他。
“哈,我隻與你說笑,怎就深信不疑了呢。”
“欸?”秉澄懵然。
秉澈兀自笑了笑,不再言語。
侯了些許工夫,菜都上齊了,叮囑他道,“別狼吞虎咽的,慢些了吃。我有一去處,去去便回。在我回來之前,不許你胡亂跑,隻管好好待在這裏。你可記下了?”
“記住了,記住了。”秉澄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滿腦子裏隻惦記著熱騰騰的燒雞,哪裏聽得全他說過什麼,隻耳熟了一句“好好待在這裏”,匆忙敷衍了他了事。“我斷是好生待在此處。”又恐他不信,補充道,“澈哥盡管放心,我是絕不會離開房門半步的。”
“如此便好。”秉澈亦不多理會他。與掌櫃的付了銀子,便大步邁出了八寶坊。直走出百步開外,方才細數了數手中找回的銅板。“真個囊中羞澀。”他在手心裏掂量了掂量這幾枚銅板,自嘲似的笑了。“怕是都不夠討一杯酒吃的了。”解下腰間的錢袋子,仔細將銅板收了進去。重新係掛好錢袋,尋思小許,抬腳往城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