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茗辭之清水戲小卷 第四章、賞箜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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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過立春節氣,卻並未增添幾分暖意。天氣依舊寒冷。又接連落了三日的大雪。猶如雪上加霜,更徹骨寒。
院子偏角落裏那棵羸弱的銀杏樹,終是沒能抵擋住堆積滿身的雪的沉重,生生被壓折斷了枝幹。
“咯吱”一聲脆響,驚擾了李循旭的夢。
“嗬!”
李循旭受此驚嚇,惶惶然睜開了雙眼。
書案旁側,香爐裏薄煙流躥,縈繞彌散,虛無縹緲。朦朦朧朧,恍恍惚惚。像極了適才在幻境之中與他纏綿牽絆的紗簾子。又興許是繩索、是鏈條、是枷鎖,或者其他的什麼東西,牢牢束縛。他愈是掙紮,那東西愈是在周身捆綁的緊,就愈是難以逃脫。
直教人無所適從。
李循旭揉摁了番太陽穴,定了定神。忽聽庭院裏噪聲切切,頗感心煩意亂,想出去一看究竟。
他手扶著書案邊緣支撐著自己緩緩站起身。稍覺冷意陣陣,遂取下衣架上掛著的裘衣披在身上。仍不覺暖和,便又再裹緊了些,慢步到了書房門口。
一股寒風襲麵而來。摻雜了漫天亂舞的雪瓣,肆意用白填充著天地,覆蓋了天地間原本的色澤。
好一幅銀裝素裹、玉樹瓊枝之景色。
然而,卻凸顯枯燥。單一色調,實在枯燥。
“你們幾個吵吵嚷嚷的,在做什麼?”
“太子殿下!”
三兩個年少的家仆,不知是該先放下手中的鐵鍁或掃把之類,還是該先向李循旭行禮。一陣手忙腳亂。而他們手中的工具揮舞起的雪,紛紛揚揚傾撒了自己與其他人滿頭、滿臉、滿身。滑稽不已。
“回太子殿下,是這雪積攢太重,竟將樹都給壓斷了。”其中一少年指著身旁的老銀杏樹道。
“太子殿下,雪實在太大。”另一少年接他道,“我們正商量著看,要不要把院子裏樹上的積雪都先給它們搖下來,免得再遭了罪。隻因我們意見不和,不知不覺的吵鬧聲就響了些,這才打擾了您的清淨。還請太子殿下恕我們無心之罪。”
李循旭聞言,笑了。
“你們自個商量不頂用,應該請示請示樹,問問清楚它們,需不需要替它們減輕了負擔。”
“…”
家仆茫然不知其意,隻以為自己說錯了話,麵麵相覷。
“也不知這雪要下至何時才休啊。”李循旭搖頭歎了口氣。他小心緩步走下台階。“我看你們呐,還是先把這院子裏的路清理幹淨了。否則,待踩實後,再走著,腳下更容易打滑。”
頓了頓,補充一句道,“尤其是太子妃的庭院,斷不可馬虎。但凡有結了冰的地方,趁早得把冰都給鏟除了。”
城東南隅榮安府。
秉澈躲避開巡守的侍衛,又警惕四下裏張望了兩眼,一個縱身,翻躍過了外圍牆。緊貼著牆根,謹慎東張西望了一番,小心翼翼探身進了座半舊的庭院。
遊廊裏的腳印深淺不一,大都隻在穿堂附近徘徊。少許延伸至東麵廂房,便再無了後續蹤跡。
他走進廊子。沿著那零星的一串腳印,緩步朝東廂房靠近了過去。
房門上懸垂的鐵鏈子鏽跡斑斑。鐵鏈的一端纏繞在門框上,另一端掛墜著把半新不舊的銅鎖。
銅鎖已被打了開,鑰匙插於其上。若非主人無心之過,便斷然是有意為之。
秉澈推開房門。
偌大的廂房內隻擺了架鳳頭箜篌。久未打理,細塵蒙麵。雖紅漆盡數掉落,風采卻不減一分。
除此之外,屋內再無他物。
秉澈心覺無趣。正欲退身出去,冷不防被人在身後用蠻勁推搡了一把,險些撲倒在地。他打了個踉蹌,前撲了幾步,方才狼狽站穩身子。
“雲淵兄?”秉澈滿腹狐疑。無端遭此偷襲,他下意識握緊了腰間的陽奉扇。
“枉我費了些許心思打開的鎖,”雲淵背轉過身,緩緩關上廂房門。“秉澈弟弟卻是連看也不多看一眼,就匆匆忙要離開了。”
“秉澈應雲淵兄之邀至此,約已赴,離之,此乃理也。又乘興而往,興盡而返,此乃情也。我於情於理之舉,雲淵兄可有異議?”
“不敢有,不敢有。”雲淵暢然笑道,“秉澈弟弟伶牙俐齒,我說你不過。”
“雲淵兄是榮安府的人,秉澈始料未及。”秉澈不屑一顧。細致打量了番他,警覺道,“你與榮安公主是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雲淵驀然話音悲涼。“嗬,我與她能是什麼關係呢。”他漫不經心瞟了眼箜篌,無傷而笑。“弟弟你莫要慌張。弟弟非是第一天識我了,我不過一個文弱之人,手無縛雞之力,害你不得。倒是弟弟你,為何又無端失我約?”
“我那日家中遇到了些狀況,不能及時告知雲淵兄,一之過失也。隨後又全然忘記了赴約一事,亦不曾向雲淵兄賠禮道歉,二之過失也。”秉澈理了理衣襟,站端正了身子。行禮道,“秉澈給雲淵兄賠罪了。”
“弟弟向來隨心隨性。”雲淵坦誠笑道,“我並不覺著有什麼損失,隻可惜弟弟錯過了一場千蝴司的歌舞盛宴。若要待下回,可就不曉得是什麼時候了。”
“我對歌舞本無興致,錯過,就錯過了罷。”秉澈瞟了眼箜篌,問道,“不知雲淵兄今日之邀,所為何事?”
“自然是想請弟弟觀賞樂器。”
“觀賞樂器?”
“不錯,”雲淵誠然而笑,“觀賞樂器。”
“雲淵兄擅長木藝,難道這鳳頭箜篌出自雲淵兄之手?”
“非也,我隻雕刻小的器物,不著手大件。”雲淵愛惜撫摸著箜篌,悲笑道,“它,是繡紅樓卿為霜姑娘之物。”
“卿為霜?”秉澈略驚訝。“長安城赫赫有名的樂師卿為霜?”
雲淵未語,輕點了下頭。
“我素聞卿為霜善舞箜篌。樂聲響起,宛轉悠揚。當年盛景,繡紅樓莫不門庭若市,長安城必定萬人空巷。”
雲淵淡然而笑,手指撩撥了下弦。
錚錚之音低沉幽遠。
他惋惜歎道,“奈何自為霜姑娘離開長安,這架箜篌閑置於此,便再也無人彈奏過了。”
秉澈心緒複雜。“雲淵兄…”他思忖小許,不解道,“雲淵兄一把銅鎖將它與世隔離。若你不允,何人能碰得這箜篌?”
雲淵微愣。少頃,緩緩道,“不瞞秉澈弟弟,我本姓蕭,蕭雲淵。榮安公主乃是我的母親。”
“原來如此…秉澈不曉音律,更不通樂器。雲淵兄之意,實在難就。請恕告辭!”
夜,愈深。
無風。
雪,簌簌而落。
結了冰的河麵複又披上了層素衣。
三兩個孩童追逐著從秉澈身側跑過,奔下了石橋。嬉笑歡鬧之聲與周遭的寂靜格格不入。
秉澈心中不大暢快,憂愁感呼之即來,揮之難去,欲說還休。
一抹寒意自鼻尖掠過,他不禁打了個顫栗。
寂靜漆黑的小巷子裏唯一能聽到的聲音,隻有他自己深一腳淺一腳踩在雪地上發出的颯颯響動。
走了許久,才終是見著了點點光亮,房屋的輪廓也漸漸顯露出棱角。
又往前多走了幾步,說書竹館落入眼簾。
秉澈繞過正門,從外院圍牆翻進了最裏間。揭開厚重的竹簾子,在小舍臨窗的茶桌旁坐下了身。
四方桌案,醒木一震,響徹通堂。
但見簡軻眉毛一挑,眼睛一瞪,胡子一吹,手中折扇一收,神秘一笑。僅寥寥數語,不知不覺中便結束了說書。
他打理了打理衣擺,拉拽過一打雜的夥計,俯身竊竊耳語了幾句。
夥計微點點頭,滿麵笑容招呼著意猶未盡的聽書眾人退散出了竹館。
“簡先生,你講與人聽的故事,可都是真實存在過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說者有意,聽者無心。”簡軻在圓茶桌旁坐了下。
“先生此話怎講?”
“信,則入耳;不信,則繞耳。入耳未必為真,繞耳未必不真。”
折扇在指間打了個轉。簡軻故作玄虛一笑,倒教秉澈愈發迷惑了。他高拎起壺往隻竹杯裏倒入了茶水,霧氣回繞,水奔流而下,悉悉淙淙。水麵若琉璃碎珠,水花迸濺四溢。
“先暖暖身子。”
“先生應當煮壺酒才是,怎能用了粗茶來敷衍我。”
“哈哈,你這小子。我與你有何交情啊,為何回回都要用了好酒來招待。”
簡軻嘴上這般說著,招手喚近前來一小夥計,囑咐了兩語。
不多時,方桌上的茶壺換成了酒器。
秉澈迫不及待添滿酒杯,灌了口,被嗆得連咳了好幾聲,麵紅耳赤。
簡軻笑得淡然,給自己也倒了杯,細細品著。
“長安城的故事講盡了,我也該離開這裏去往別處了。你我萍水相逢,我沒什麼好贈與你的,你便記住今日這烈酒蝕腸的滋味罷。”
秉澈有惦記,故作漫不經心問道,“先生當真是講完了?可還有遺漏什麼?”
“天下之事,總有說書人講不到的。遇見了,便是幸。遇不見,便是緣。三生有幸,無緣而終。”
秉澈細細斟酌了番,仍感困惑。坦誠道,“先生的話,我聽得糊塗。”
簡軻淡然笑之,未與解釋。
酒烈更易惹人醉,方三兩杯下肚,秉澈便覺頭腦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如何回的家都全然不記得了。
待清醒已是第三日的晌午,枕邊獨擺了本古琴譜,翻開來看,《酒狂》曲頁夾了張畫像。所繪男子,及冠已過,而立未至。風華正茂,颯爽英姿。笑若合歡浴清風,目似皓月懸穹空。綠荊青藤盤玉項,踝際銅鈴鳴幾重。
男子雙眸水盈清澈,似曾相識。又脖頸紋繪,好似也在哪裏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