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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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那船靠上貢院渡頭,風筵再一次踏上故土,看著林中那盞孤燈,心中不由唏噓感慨。
這些年,阿辰變了、溫玉懷變了、連自己都變了,但蘇冷清卻沒變過,就似老屋那盞孤燈,微弱卻又瑩瑩生輝。
為他一句當官要學寧知遠,蘇冷清一直在孤軍作戰,又如何不是孑立無依?!若連自己都拋棄他,那他還能指望誰?!
四年沒有歸來,院中一片荒蕪,籬笆又倒塌了,當初那窩雞沒了,菜地也早荒廢,看得風筵無端心疼。
那雞養得多肥,那菜長得多好,都被張合旭給壞了。這家夥見了閻王,要不然被他抓住,非要揍成‘無一漏’不可!
門廊下掛著蛛網,原本是厚厚密密,卻因有人推開房門,而被扯得七零八落。風筵想連蜘蛛都感受到,有蘇冷清的地方就是災難。
等推開虛掩房門,看見一屋子淩亂,風筵倒也不吃驚。
蘇冷清讓人把東西搬來,卻沒心力再做整理,隻在窗邊收拾出書桌,屋內堆得亂七八糟,連擱腳的地方都沒!
風筵想蘇冷清不管在什麼地方、官當得有多大,書生性子是變不了,別的可以不聞不問,但書桌是要先整好。
桌上散落一對卷軸,上邊紅色有些紮眼,風筵的心往下沉去。昔日蘇冷清打死都不肯寫的對聯,如今已經被他寫好,卻又隨手丟棄一邊。
風筵打開對聯,果然是他筆跡,嗅著還有血腥,看著更是驚心。
上聯寫著‘情似毒酒蝕骨成碑弦斷人亡’,下聯對著‘緣如殤鍾縈心化塵音絕世荒’,橫批竟是生死無悔,看得風筵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蘇冷清要麼不出手、出手嚇死人,這些年幸虧沒給他寫扇麵,哪有寫這種怨聲載道的血聯?!
蘇冷清人呢?風筵拿著卷軸狐疑著,聽裏屋不似有動靜呀?!
幾聲微弱琴響,似從屋後傳來,風筵想起溫玉懷曾經說過,蘇冷清在屋後給他立墳,可又從不準人給他立碑!
風筵驚慌失措跑出去,險被地上雜碎絆倒,腦中盡是蝕骨成碑、弦斷人亡的字眼,心想不會真在墳頭飲毒吧?!
對聯寫好後,蘇冷清抱琴出門,來到屋後的墳堆前,忍不住自嘲一笑,那人還好好活著,這墳倒似給他自己壘的!
蘇冷清想起昔日在山城,雙親墓旁也立了衣冠塚,後來被風筵悄悄鏟掉了。
那時候的風筵對他很好,蘇冷清記不得自己當時的哀絕,隻記得風筵看見墓碑時那慘白臉色,就跟看到他死在眼前一樣。
如今,他跟風筵說了,這杯毒酒他要飲下,但風筵隻是裝著聽不懂,就這麼頭也不回走了,再不願拿自由來成全他!
風筵雖然口不能言,但卻用眼神告訴他,我不會原諒你犯的錯,更不曾忘記那些傷害,誰釀下苦果誰自己嚐。你非要畫地為牢,我隻能眼不見為淨!
情濃時恨不得替他死掉,情滅時巴不得早走早好,風筵呀風筵,原來你也跟這俗世一樣,薄情寡義人走茶涼!
蘇冷清就這樣坐在墳前,想一會兒憤怒一會,那琴就擱在腿麵上,時而彈得慷慨激昂,時而彈得哀哀斷腸。
早就不知彈得什麼曲子,琴聲是從心流淌到指尖,又從指尖傾瀉到琴上,哪有什麼曲子可以遵循,隻是彈著他自己的心罷了!
蘇冷清怨恨地想,你救我幹什麼?廿年來你用情撩撥,待我為你踏上歧途,你自己卻轉身逃了,你算什麼英雄好漢?
懦夫,用不著你來推拒我,我還看不上眼你呢,我這就把命還給你,我蘇冷清從不欠人分毫!
蘇冷清越想越氣憤,手指勾得越發繚亂,那琴音噪噪切切盤旋飆升,直到最後金戈銳響弦斷當場……
四野寂靜唯剩清風,蘇冷清失神呆坐墳前,手上傷口再次撕裂,一滴一滴血落枯葉,在暗夜裏聽得分明。
也不知過了多久,蘇冷清緩過神來,將剩下四弦一一挑斷,把琴身一端卡在墳上,揪起琴弦繞上脖子,軟了身子低垂下頭,任憑那琴弦縊住脖子。
若非一個決意求死的人,用這種方式無法自縊,隻要稍稍直起腰杆,或是本能昂起頭,再不濟還能用手,就能鬆了窒息的弦子,但他向來冷硬心腸,對人對己都是如此!
死法是壘墳時就想好的,隻等找到風筵的屍體,便以琴絲為引、血肉做碑,在墳前了結自己性命!
琴絲、情絲,表示自己呈情應邀,與他風筵同赴黃泉死而不悔。
後來,屍體遲遲找不到,終有一絲生還可能,蘇冷清又想自己該葬在白樺林,風筵不論生死都會回去看望舅父,人也好、魂也好、生也好、死也好,總之大家就又聚在一起了!
哪想到風筵會這般恨他,自己等了許久、熬了許久、會落得這麼一個結局?!
起初,蘇冷清想我送出去的情,不求你懂不求回報,你背棄誓言我來兌現,你害怕反悔我死而不怨,哪怕這裏隻是一座空墳,我也甘願為你身死人亡,就當償還過往你待我的真心。
後來,琴聲斷絕萬籟俱靜,蘇冷清倒是冷靜下來,廿幾年的跌宕起伏,人情淡薄世態炎涼,在這一刻便真真心冷了,又憶起那日在山城外,最後一抹斜陽照在自己的墓碑上,老樹冷墳北風寒鴉……
蘇冷清想世上有何值得留戀?五濁惡世不堪忍受,便從身邊撿起石子,挑斷琴弦繞上脖子,閉上眼睛垂下頭來,那一刻簡直是冷靜至極!
風筵卻在那一刻血衝上頭頂,後屋隻是靠著月光照明,就見一人坐在小土丘旁,悉悉索索動作一番,靠上土堆就沒了響動。
風筵瞅著感覺不對勁,上前扳過那人的身子,這才發現脖上絞著細繩,繩子一端連著琴身,等手忙腳亂繞解開來,這才發現原來是那琴弦!
風筵慌亂之中顧不得手,被那琴弦割得一道一道。
蘇冷清脖子上也勒出血,人還處在暈迷之中,手上先是咬破食指寫那血聯,後來彈琴又傷得鮮血淋漓……
情是一把利刃尖刀,將人傷得體無完膚!
蘇冷清自縊不過片刻,等風筵在墳前救下人,又磕磕絆絆抱進老屋,一番顛簸下也就醒了。
風筵見他醒了鬆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嚇得顫抖,等那股後怕勁過去了,便又生出惱怒責備,眼神嚴肅看著對方。
蘇冷清不理會他的眼神,隻是靠著櫃子兀自失神,也不問他怎麼又回來了,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樣子!
河對岸傳來更聲,映著那一室孤燈,風筵瞪眼看他半晌,最終撿起地上畫軸,也用那沾血的手在背麵寫道:情是鴛鴦在天比翼好事成雙,緣如鸞鳳在地連理皆大歡喜,橫批改成花好月圓!
風筵看過貼在門上的喜事對聯,印象最深的就是鴛鴦鸞鳳,在天比翼在地連理,其他的好話他不會說,反正意思都寫在對聯裏了,我是想和你花好月圓,在天比翼在地連理,要我跟到哪都成,隻求你別再這麼折騰。
風筵想我回來就是認輸了,那杯酒我願為你喝下去,但願那不是一杯毒酒,而是我心心念念的美酒。
蘇冷清心裏不想搭理他,但文儒性子卻是刻了骨,且活這麼大還沒見過這麼狗屁不通的對子,更何況還是和著他的對聯來著,忍了半天實在沒忍住,咬牙切齒罵道:“你家鴛鴦飛上天?”
那鸞鳳還在地成連理?當他院裏養的母雞吧?!
風筵聽他這麼一問,當時也楞了一下,撓撓頭想好像寫反了,要不塗了給改回來,就聽蘇冷清恨聲道:“滾,回你的錢塘去,咱倆沒丁點關係了!”
風筵抓著對聯瞪著他,心想你到底什麼意思?蘇冷清把臉撇到一邊,冷若冰霜不再看他。
風筵翻騰一氣找出鋪褥,也不問蘇冷清願不願,隻將人拖到褥子上,解開他的外袍腰帶,打算今晚成了好事。
蘇冷清冷覷著他,倒也不掙紮,冷颼颼道:“你今個隻管做,我明兒隻管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