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四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293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走出姑蘇府大牢,蘇冷清望著眼前城池,忽然覺得陌生遙遠,竟似隔了幾百年,眼中所見物是人非。
    這一刻,姑蘇城已經不是姑蘇城,襲身涼意竟比山城更加寒冷。原來人世溫暖不是因為江南陽光,而是因為有個十幾年默默陪伴、怎麼都攆不走的人!
    幼時,讀昌黎先生的祭十二郎文,當中有句‘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蘇冷清此刻沒心情再咬文嚼字,隻是發自肺腑想起這句祭文。
    “吾實為之,其又何尤……”
    蘇冷清喃喃念叨,那眼淚就流下來了,模糊眼前紅牆綠瓦、酒旗人家,那江南景致如褪了墨色的畫卷,最後漸漸變成一片死寂空白……
    “這江南真是樣樣好,且不提那吃穿住用,就連風吹著都香甜,日頭也不那麼毒辣,難怪這裏的人都比山城俊俏……冷清,我們是來對了!”
    究竟是誰在耳邊這般欣喜?又是為誰在這般欣喜?蘇冷清隻覺得自己都記不得,記不得那人的音容笑貌,記不得那人的言行舉止,記不得那些扶攜和言語傷害……
    總覺得未來很長很遠,可誰料眨眼就走到頭?!
    一眨眼,似百年。
    鏡花水月、水月鏡花。
    原來,隻在一眨眼、隻在一瞬間!
    究竟是他悟得太遲,還是那人太過殘忍,在他金榜題名意氣風發的時候捅來刀子,想讓他此後都活在悔恨和愧疚之中?!
    那人便是這樣,要麼不下手,要下手便是絕殺;就如當初對待風家,一忍再忍忍到最後,才將毒瘤連根拔起,下手果決除惡務盡。
    那人的確夠狠毒,對自己也是如此,蘇冷清氣得淚流不止,又恨得咬牙切齒:你風筵不就要報複我嗎?想用你的命毀我下半生?!
    呸,下流胚子,甭做夢了!我蘇冷清才不會惦記你,你隻管瞪大眼睛看著吧,看我蘇冷清離了你,這日子過得有多順暢,平步青雲一帆風順,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步!
    蘇冷清回了吳江之後,一門心撲在政務之上。吳江本就民風淳樸,在他治理下井然有序,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和泰安康風調雨順,沒過兩年縣獄竟成空牢。
    錢塘江決堤後,蘇冷清收容災民,以災糧作為薪酬,雇其擴建營房、作坊、桑田、魚塘,收容過萬災民在吳江安居定所,成為姑蘇轄下唯一不受災民影響的縣鎮。
    屆時,姑蘇知府齊景禮回京,後向當今聖上舉薦蘇冷清,同年蘇冷清調任為金陵府丞,翌年齊景禮擢升江南按察使,蘇冷清被擢升為姑蘇知府。
    巧的是,溫玉懷也被擢升姑蘇府丞,與蘇冷清闊別三年再聚姑蘇,這次倒成了上下屬的關係。
    起初,想起蘇冷清那古怪性子,溫玉懷是煩得不想赴任,後來等在姑蘇府衙見到蘇冷清,那感覺又是熟悉又是陌生。
    蘇冷清依舊一張冷臉,話不多卻句句精煉,那雙眼尤為森冷,輕輕一掃便讓人不寒而栗,有時連溫玉懷都被他看得心裏發毛!
    以前溫玉懷還敢拿話逗弄,現在卻是礙於尊卑關係,而蘇冷清也無意敘舊,溫玉懷便隻拿他當成上司,該什麼禮數就什麼禮數,下衙之後無話可說,情分竟比從前淡薄。
    雖然並無私交,但為官之道,卻是誌同道合。
    蘇冷清赴任之後,在溫玉懷的協助下,對麾下貪官汙吏來個總清算,從地方一層層挖掘上去,一直查到江南道幾位官員身上。
    齊景禮一看事情鬧大了,便將蘇冷清找來訓話,就算新官上任三把火,也要注意火候程度,別一把火把自己也燒著,那真真落了旁人笑柄,連帶他也麵上無光!
    蘇冷清當時默默挨訓,待回到自己的府邸,立馬寫好彈劾幾位江南道官員的奏折,連夜就讓驛丞送往京城,氣得事後才知情的齊景禮破口大罵。
    錢塘決堤已成聖上心頭大患,接到蘇冷清奏折立馬派來欽差,對方那邊也得到消息,對蘇冷清沒少威逼利誘,後來到了派人暗殺的地步。
    有一陣子,蘇冷清待在府衙大門不出,身邊總是圍著一群捕快,連喝茶都得用銀針試毒。
    等這一番折騰下來,欽差大人回京複命,接下來這群貪官罷的罷、殺的殺、抄的抄,江南官場真被他蘇冷清攪翻了天!
    江南道有陣子靜出鳥,補缺官員還未到任,衙署裏就剩了齊景禮,一人兼了許多職,那俸祿倒還是一份,卻忙得是雞飛狗跳,隻恨不得拿蘇冷清去充軍!
    等到蘇冷清真來請罪,齊景禮隻是搖頭歎息,說若非戳到聖上心患,這會子你該死在絕域蠻荒,連我都保不住你的!
    蘇冷清隻是躬身一禮,麵無表情回了一句,死於任上乃是榮耀,氣得齊景禮差點脫下靴子砸他!
    暴雨過後初見彩虹,江南風氣煥然一新,送禮行賄嘎然而止,商賈官吏都分外規矩,一五一十不敢作假,撥款開始有了盈餘,江堤修建順利進行。
    齊景禮這會子嚐到甜頭,又樂滋滋想幸虧用個不怕得罪人的,替自己把障礙掃清了,要是三年不發水患,何愁自己不再上一層樓?!
    經此一役,溫玉懷對蘇冷清處事不驚、臨危不懼的態度心生感佩,但那句死於任上又聽得人莫名寒蟬,似他蘇冷清早就帶著死誌當官。
    溫玉懷帶著這種想法再看蘇冷清,倒是對他的不近人情理解三分。
    蘇知府並非高高在上,而是被某種情緒包裹,那眼底波動就似漩渦,越接近越讓人絕望膽寒。
    溫玉懷免不了又想起風筵,以前風筵在的時候,蘇冷清也不是這個樣子。
    當初聽聞風筵被害,溫玉懷不是沒怨過蘇冷清,總覺得蘇冷清小肚雞腸,不肯帶人隨行上任,才導致這樁慘案發生。
    後來時日久了,就變成淡淡遺憾,從京城歸來後都未及再見一麵,當初還約好了要大醉三日!
    人浮於事,自己何嚐不是如此,又有何立場責怪蘇冷清?!
    罷了,罷了,要怪隻怪風筵不知回頭,沒做成白樺林裏的沽酒獵戶,卻做了那渡河喪命的可憐樵夫!
    溫玉懷想起風筵不免傷感,這日提了壇酒便服出門,來到河畔柳林外的老屋。
    蘇冷清已將老屋買下,屋後壘起一座孤墳,但不知何故不肯立碑。
    溫玉懷曾問他何故如此,哪有人立墳不立碑?就算是竊國女皇武媚娘,也給自己立了一塊無字碑。
    蘇冷清隻是冷冷掃來一眼,看得那溫玉懷心裏發毛,心想這話又怎麼招惹了他?!
    後來,溫玉懷心中來氣,又理直氣壯問了一遍,那意思是你要怕麻煩,不願意替故人立碑,那我溫玉懷倒是願意代勞。
    蘇冷清被他逼得煩了,這才回了一句,屍體尚未找到,等屍體找到了,還要送歸故裏。風筵的故裏並非山城,而是指那白樺林子,葬在舅父寧知遠的身邊。
    當初,歹徒指認了沉屍地點,但撈屍人下水隻摸著石塊,想是麻繩被水泡爛,屍體被河水衝走了。
    那溫玉懷已經氣結,心想你說得什麼話?想著來日還要遷走,連墓碑都懶得刻了?!
    溫玉懷隔日便請人刻好墓碑,又親自看它擱在墓前,可沒過幾日再來老屋,那塊墓碑不翼而飛了!
    能幹這事隻有蘇冷清,這回他倒不嫌麻煩,找來雜役卸掉墓碑,抬到城外敲得粉碎!
    溫玉懷便從那一刻看出來,蘇冷清不願承認風筵已死,一天天似在等待奇跡,畢竟這幾年未都曾找到一具、僅僅缺掉一根尾指的江屍。
    這日提酒來到屋後,溫玉懷看到一個男人,斧劈刀削的硬朗背影,一手握著烏鞘寶劍,一手拿著包袱鬥笠。
    男人聽到背後的腳步,沒有說話微微側頭,似在等待對方先開口。
    溫玉懷好奇目光,從劍移上他的側臉,本想說此地葬著我的故人,但觀閣下的舉止裝扮,莫非是他的兄弟阿辰?!
    但人總是屈從現實,幾年官場摸爬滾打,開口便是威嚴官腔:“前邊站著何人?轉過身來答話!”
    男人下巴微抬並未轉身,飛斜入髻的長眉擰起,似看不慣他的官家做派。
    “沒聽到本官問話?”溫玉懷平素不愛惹事,此刻不知什麼心思,就是不想放過對方,拔高聲音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手持長劍所欲為何?”
    溫玉懷心裏何嚐不知,真正雞鳴狗盜作奸犯科之徒,反倒不敢明目張膽拿著寶劍,隻是他氣不過男人冷漠態度,才故意這般刁難責問。
    誰想他越是這樣,男人越是不理他,隻給他個後腦勺,對著墳頭說道:“他何時結交你這種人?一身官家做派,叫人好不厭惡!”
    溫玉懷當場氣結,待他反應過來,男人帶上鬥笠,與他擦肩而過。鬥笠下的英俊麵容,看得溫玉懷似曾相識,仿佛聽風筵描述時,對方便是這幅尊容。
    溫玉懷想他不是那種人,還是莫要多做糾纏!
    情這一字太傷人,無論是他還是風筵,都是看不透的癡人,當年為周心冥險些喪命,痛過一次就不敢涉足。
    在官場混跡幾年,倒是看開很多,情深隻因不通世故,如今已沒那份心力,倒不如就這樣得過且過,稀裏糊塗也是一輩子!
    溫玉懷祭拜風筵之後,一路想著一路傷感,回到府衙又見鬥笠男子,與門房沒講幾句便走了。
    溫玉懷上前一問,門房說此人名喚段辰想見知府,一無拜帖二無狀紙三無冤情,隻是叫人報上他的大名。
    門房一時被男子語氣所迷,以為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巴巴跑去稟告蘇冷清,結果得到蘇冷清一句不見!
    門房氣咻咻跑回來剛想破口大罵,但被對方凜冽眼神和冷颼颼地烏鞘劍所震懾,又客客氣氣說蘇大人不想接見!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