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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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就這麼來了,風筵躺下就會咳嗽,肋中開始隱隱作痛,所幸白日蘇冷清都不在,也不用怕吵了對方睡覺。
書院的願池旁邊有株琵琶樹,風筵這日收工後便央那管事,準許他摘些琵琶葉子回去煮水止咳。
得到管事的同意之後,風筵便往願池走去,遠遠就見池邊走來兩條人影,當中一人對另外一人笑道:“蘇兄方才的言論真是大膽,敢拿孟子那句‘盡信書、不如無書’來說事,你就不怕惹怒鍾夫子將你逐出試場嗎?!”
另一個熟悉的聲音,隻是少了些許冷傲,漠然道:“倘若他就這點氣量,也真枉負賢老盛名,這間書院不來也罷!”
前些日子,書院開始招收旁聽學生,蘇冷清便在嚴員外的舉薦下,參加這家書院的考試,因此結識姑蘇才子柳文錦。
柳文錦年紀輕輕便已中舉,因病誤了次年的春闈,和蘇冷清一樣來書院求學,非但不因他是秀才就輕視他,相反對他甚為欣賞一見如故!
旁人難以忍受蘇冷清的傲性,但柳文錦卻是毫不介意,甚至為他直抒己見擊節叫好,對文章見解也與他不謀而合,倆人就詩文曲賦能聊上一整天。
不僅如此,柳文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當中以琴藝最為擅長,長亭內一曲高山流水,真能讓蘇冷清聽出巍巍高山洋洋流水,伯牙子期互為知音。
倆人都已過了文試,今日是鍾夫子親自考問,從上百人中選出前十。按理通常是夫子問,學生規規矩矩作答,倘若答得文不對題,夫子當即便會指點。
待到蘇冷清的時候,夫子問了天縱之聖,蘇冷清的闡述不入其耳,鍾夫子言簡意賅點撥幾句,按理蘇冷清就該行禮退下,誰料蘇冷清就夫子的觀點開始駁斥,倆人就在考堂上你來我往闡述辯論,聽得講學和考生們眼睛發直雅雀無聲。
風筵等那倆人走遠了,才從假山後邊走出來。
蘇冷清究竟何時進了書院,怎就一點口風都沒透露?他身邊的年輕男子又是誰?為何蘇冷清對他的態度異於常人?
風筵滿腦子疑問,又不敢上前招呼,猶記得兩年前戲園子,就是因為他的貿然出現,才掃了蘇冷清的興致。
但心裏終究不甘,偷偷尾隨那倆人,看他們出了書院,同坐上一輛馬車,那馬車又駛向城中一家老字號酒樓。
年輕男子和蘇冷清同下馬車,倆人邊走邊在談論什麼,年輕男子的兩位朋友早就到了,已在二樓雅座點了美味佳肴,等年輕男子替他們相互介紹之後,蘇冷清便坐在年輕男子的身邊。
四人把酒言歡好不暢快,席間年輕男子用自己的筷子,順道替蘇冷清夾了些菜,蘇冷清便把他夾來的菜給吃了些!
躲在暗處的風筵看到這裏,便失魂落魄的下了樓,要知道蘇冷清從不吃他夾過的菜,而他也一直以為蘇冷清有潔癖!
原來,蘇冷清非是不願與人共食,隻是不願與他風筵共食!
風筵回到家中便倒在床上,動也不動看著橫梁,頂上是他一片一片親手鋪起的瓦。自以為能夠幫人擋風避雨,誰料蘇冷清離了他活得很好。
大掌櫃說蘇冷清非是池中物,風管不是沒想過蘇冷清會金榜題名,隻是沒想過金榜題名後的蘇冷清如何對待自己。
風筵一直不肯承認,自己對蘇冷清而言,如楊雄的那篇賦文,就一甩不掉的負擔!
夏末,在風筵刻意打聽下,那十個旁聽名額出來,竟然沒有蘇冷清的名字。
就在風筵為他擔憂之時,書院傳出令人震驚的消息,鍾夫子竟將蘇冷清收為弟子,而且還行了奉茶的拜師之禮。
蘇冷清當然不在旁聽名額內,蘇冷清已是書院正式生員,領著書院所發的一份錢糧。
蘇冷清雖然淡漠如常,對拜師之事並無言語,但風筵能看出他意氣風發,眼角眉梢都隱藏著喜悅。
風筵已在老屋見過柳文錦,柳文錦是來找蘇冷清出遊。馬車就停在老柳樹下,柳文錦輕衣簡從走進小院,笑著說蘇冷清的小院,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柳文錦也看到了風筵,便問蘇冷清這是何人,恰巧風筵正去雞窩撿蛋。
蘇冷清淡淡說句同鄉,又對柳文錦直言不諱,說自己住這不是因為風雅,而是囊中羞澀均攤租子。
柳文錦說不如住我哪兒,西窗外兩株老梅樹,疏影斜橫鐵虯銀枝,咱倆也可效仿古人剪燭西窗。
風筵聽得心頭一跳,差點失手捏碎雞蛋,就聽蘇冷清不疾不徐說,馬上就要住進書院了,等閉館倒是可以去和柳兄切磋琴藝!
蘇冷清住進書院的那日,照例扔了兩串錢在桌上,銅錢倒是越來越多,人情卻是越來越薄。
風筵幫他把包袱提到路口,蘇冷清便找了馬車上去,風筵便在路口看他遠去。雖說倆人同在一個書院,可一個白天一個夜晚,縱使見到也不敢招呼。
夜晚,風筵燒好開水,挨個兒給他們送去,等敲開蘇冷清的房門,也隻換來一句放下吧!
風筵往往會多站一會,悄聲問他還有啥需要,書院沒事不給隨便離開,學生們便將雜役當成跑腿的,讓他們買來所需之物,再塞幾個銅板打賞。
蘇冷清起初懶得理他,後來見他每次都問,便不耐煩跟他說,書院什麼東西沒有?你送水就送水吧,沒事天天煩人作甚?!
此後,風筵敲開了門,將水默默放下,又默默離開了。
偶爾,蘇冷清會叫住他,隻為給租子,便再無多話。
中秋倒是放假幾日,但蘇冷清沒有回去,而是陪同鍾夫子西湖賞月,那篇即興而作的月賦,成為文人爭相傳頌的名篇佳作,蘇冷清的名號在姑蘇漸漸響亮起來。
好的老師加上自己的才學,蘇冷清漸在文壇嶄露頭角。鍾璞熠的得意門生,自然是前途無量。倘若沒什麼意外,蘇冷清的錦繡前程,在這一刻已成定局。
眨眼歲末,書院停課準備閉館,學子們收拾包袱準備回家,雇船的雇船、坐車的坐車,每天都有人離開有人送行。
風筵早在三天前就忍不住問蘇冷清何時回去,家裏屋子都收拾好了,該備的年貨也都備了,還打了一小壇黃酒,溫玉懷還送了兩塊臘肉和一包米,雖然不怎麼豐盛,卻總好過住在書院沒吃沒喝得強!
當時,蘇冷清正在燈下看書,說了句到時候再說,便將桌上銅錢拋來給他,這次倒是沒區分利錢,隻是明顯比之前多了。
風筵拿起錢說這麼多,蘇冷清信口說道餘下的就當賞錢,自然而然的口吻就像書院其他學生。
風筵啞然看他。
半晌,蘇冷清見他還不離開,抬起頭來望著他,皺眉道:“還有事?”
風筵眼睛看著地麵,雖然不想惹他不悅,卻又不甘忍氣吞聲,傷心道:“冷清,這話說得生分了,又不是為你那幾個銅子!”
蘇冷清啪嗒一下丟了書本,霍然就從桌邊站起來,眯起眼睛射出冷光,怒不可遏道:“不為銅子,那又為何?!”
倘若再敢說一句為他,今日索性就撕破臉,哪怕鬧得人盡皆知,也要與他一刀兩斷!
風筵一看他這般模樣,就知道他是真動怒了,當下便又縮起脖子,唯唯諾諾不敢說話。
蘇冷清陰沉臉色在燈光下忽明忽暗,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心思,半晌才對站在門邊的風筵講句出去!
等到閉館的那一日,姑蘇城飄起雪花兒,風筵交班後沒有回去,又不敢去問蘇冷清,便在門廊下等著。
好不容易等到中午,看到蘇冷清出來了,跟那柳文錦走一道,倆人談著孟荀以暢其支,讓風筵越發不敢上前了。
這邊蘇冷清看到風筵,那氣就不打一處來。
按理風筵早就該收工,大雪天待在門廊不走,不就為催他回去嗎?!沒給租子是他不對,但給了租子不回去,那就是他自個的事,風筵又憑什麼幹涉?!
蘇冷清心裏帶著氣,就對那柳文錦說道:“今兒突然就下起雪來,不知你家那株老梅開了沒?”
柳文錦笑道:“前日便開了,一院子的幽香,方才還想邀你去賞花,一談到蘇洵就忘記了!”
蘇冷清戲謔道:“好花還需琴韻作陪,柳兄今日總推脫不掉,看來我不僅有眼福,還能一飽耳福了!”
柳文錦苦笑道:“那張焦尾早已經蒙塵,蘇兄就別來取笑我吧?!”
蘇冷清淡淡笑道:“心不蒙塵便好!”
柳文錦擺手歎道:“不提也罷!”
風筵看著倆人走到大門口,蘇冷清上了柳文錦的馬車,最終消失在漫天雪地。
柳家大宅在登臨巷口,風筵鬼使神差的跑去,失魂落魄站在牆外,直到傍晚也不見蘇冷清出來。
街上已經沒有人了,柳府門口掛上燈籠,風雪依舊一個勁飄。風筵盯著那扇朱門,鼓起勇氣上前叩門,跟門房說是來找蘇冷清。
不一會,門房回來告訴風筵,蘇公子就在府上留宿了,兩位公子正在梅下彈琴,門房上前稟告的時候,差點擾了兩位公子的雅興!
風筵默默走回了書院,麻木做著往常活計,灑掃、燒水、巡夜、鏟雪,等把這一切都做完了,也差不多天光大亮。
等交班的李大頭來了,一摸風筵身上的濕襖,驚得立馬叫起來,趕緊讓他回家去。
晌午時分雪後初晴,風筵推開冷颼颼的屋子,邁著僵直的腿走到床邊,再也支撐不住倒在床上。
又冷、又餓、又累,窗口明明照進陽光,風筵隻覺眼前一片黑暗,宛如瀕死之人癱開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