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廿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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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山城到千裏之外的姑蘇,路上足足走了兩個月,坐車坐船打尖住店,這一路還真沒少花盤纏。等進了篷船小橋、綠堤流鶯的姑蘇時,包袱裏隻剩最後幾吊錢。
風筵卻又喜歡起來,終於來到江南了,算是圓了兒時承諾,送他的小書童回家鄉!
更何況,人人都說那江南好,小橋流水玉樹煙蘿,紅牆綠瓦酒旗人家,把自小在邊塞長大的風筵看得歡喜無比。
江南和那塞北之地,且不談風光沒得比,就連人都要標致幾分。
繡坊大姑娘小媳婦,尖尖的鴨蛋臉,水靈靈的眼睛白皙皮膚,梳著時下流行的烏雲髻,活脫脫的江南美人;橋邊的書生士子們,錦袍綢衫折扇在手,清秀俊逸斯文儒雅;就連沿街叫賣的小販都很入眼,一吆喝儂儂軟軟的江南口音,聽得人骨頭都要酥軟了。
風筵越看越喜歡,山清水秀才子佳人,吟詩聯對品茗賞花,物以類聚鳥以群分,這才是蘇冷清該待的地方。
一旁,蘇冷清丟來白眼,一副傻了吧唧的樣子,活脫脫鄉下人進城。
蘇冷清也是初到江南,新奇隻是看在眼裏,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姑蘇乃是魚米之鄉,吃的用的樣樣好,但價格也比山城貴,兩個銅板隻抵一個花。
頭兩天是住的是客棧,風筵忙著去找落腳地。蘇冷清則去了姑蘇府,將遷籍之事一一辦來。
正趕上補遺生員的機會,蘇冷清填了自己的名字,又回客棧揣了把銅錢,去店裏細細挑選筆墨紙硯。
風筵早他一步回客棧,見他拿回這些東西,不由得哂然一笑。蘇冷清到底是蘇冷清,落腳的地方都還沒尋著,就先忙著添置文房四寶。今兒買了筆墨紙硯,明兒該去挑張書案,後兒怕想要個燈盞,不添齊全不會消停。
新硯滴些清水進去,蘇冷清卷起袖子研磨,心思都在那墨色上麵。
風筵幫他把毛筆泡軟了,又幫他把紙張壓平整,心情愉悅道:“今個尋著一處好地方,就在姑蘇試院附近,一年租子一吊錢……”
蘇冷清正在提筆沾墨,清亮亮的眼珠看過來,讓人不免心頭蕩漾,狐疑道:“為何要在試院附近?”
風筵心虛避開目光,佯裝在等他寫字兒,隻管瞧著那宣紙道:“你不是要去試院讀書嗎?我聽阿辰說那個文暮晗,替你討來一個貢生的頭銜。”
蘇冷清蹙眉道:“誰說我要去了?”
風筵愕然又抬頭看他,而蘇冷清已經垂下眼簾,目光又落回到紙上,手底下遊龍走鳳揮灑自如。
風筵傻嗬嗬看他寫字,蘇冷清一旦揮毫起來,縱橫馳騁正氣沛然,頗有幾分寧知遠的風骨,但又青出於藍勝於藍,遒勁中不失雋秀靈氣,遠遠超過了寧知遠。
“久未提筆,都生疏了!”蘇冷清寫了‘引而不發’,直起身子蹙眉看著,冷汀汀道:“我蘇冷清求功名,靠的是真才實學,不需要借助好風!”
風筵本來擔心蘇冷清跟文暮晗交往過甚日後吃虧,文暮晗殺人不眨眼的性子真是辜負他京城才子的盛譽,此刻見蘇冷清並不打算領情,竊喜之餘又為他失去舉薦惋惜,心疼道:“那得從秀才考起,縣、府、院三試,過關斬將實為不易!”
蘇冷清挑眉道:“旁人能夠如此,為何獨我例外?!”
“成,你安心科考,其餘的交給我打理!”風筵就喜歡他這股傲性,當年不屈從風萬侯,如今也不稀罕文暮晗,拿著墨寶愛不釋手,讚歎道:“旁人寫得不如你,還是你寫得好看!”
不管蘇冷清寫什麼,在風筵心裏總是第一。
蘇冷清淡淡道:“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
風筵提到書院,蘇冷清自然想到舉薦他的文暮晗,是以在紙上寫下飽含深意的引而不發!
文暮晗是太子侍郎,身為太子內閣首智,本當引導而非代庖。上次在嘉州府衙,觀他和太子並處,明顯就是僭越過頭,甚至已有不臣之心。
太子乃一國儲君,文家就算再顯赫,文暮晗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如此囂張。除非廢黜已是定數,文暮晗為撇清自己,故意作出這幅樣子!
身為帝王家,上一刻是太子,下一刻階下囚,風雲變幻瞬息之間,想必太子殿下早已心知肚明,適才這般淡定從容靜候等死。
“那是自然!”風筵看著字兒滿心歡喜,此刻又聽他說到‘躍如也’,便想當然以為躍就是跳,引而不發就是深藏不露,真心讚道:“別的不敢說,文章詩賦你是第一,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一個是在暗合局勢,一個是在瞎蒙胡謅,倆個談不到一塊的人,偏被命運拴到一根繩上,如今又共處一個屋簷下。
蘇冷清自認不是無情無義的人,風大少爺如今落魄成奴,他蘇冷清不能棄之不顧。蘇家不在乎多雙筷子,但也僅限於多雙筷子,這話在風筵跟前,早就說得明明白白!
要說是做兄弟,能灌了點馬尿下去,就對他幹出那種輕薄事?!要說是做知己,寫紙上都能被他曲解,還指望跟他靈犀相通?要說是做朋友,一個喜歡騎馬打獵,一個喜歡詩詞曲賦,風馬牛不相及,也談不到一塊去,算交哪門子朋友?!
蘇冷清眼底露出譏色,也懶得跟他再多話,幾年私塾讀下來,這人就是識得字,能把那四書五經,從頭到尾念上一遍,擱筆道:“明兒帶我去看看,一吊錢能租什麼鬼屋,不是失過火,就是上過吊,你當我猜不到嗎?!”
風筵呼哧笑道:“瞞不過你!”
第二日,姑蘇河畔青楊柳岸,一處雜草荒蕪的小院,半倒塌的籬笆矮牆圍著一間被羊角風掀頂的屋子,頂頭還有半間灶台,院子前有幾哇菜地。
風筵笑道:“先交一年的租子,剩下兩吊去買些瓦,再跟東家借個梯子,三天頭就能給它蓋上!”
蘇冷清自進院就沒吱聲過,黑沉沉的眼睛瞅著大屋,倒不是懷疑風筵幹不了泥瓦匠,在邊塞修築工事都幹過,天寒地凍一鋤頭鑿不出個眼,給屋子蓋瓦又算什麼事?!
風筵見蘇冷清沒說話,還以為他是嫌棄此地,又忙不迭道:“等瓦蓋好了,扯點油紙糊上,就沒那麼難看了!”
蘇冷清不動聲色道:“屋子倒也挺大,正好隔開來,裏一間外一間!”
風筵楞了一下,露出難色道:“手頭的錢不夠,還要添些桌椅,床櫃褥墊之物,眼見著要過冬天了……”
蘇冷清不悅蹙眉,想也不想道:“其餘的都可免了,你先把屋子隔開,兩個大男人一間敞屋如何住得?!”
這話倒是把風筵聽蒙了,兩個男人如何住不得一間,蘇冷清這是嫌棄他還是在防備著他?!
心裏雖然這麼想,但蘇大公子吩咐了,風筵還真跑了幾裏路,到城外一家磚窯去了,等晚上回到客棧已是掌燈時分,蘇冷清正百無聊賴翻著那本古琴譜。
上回在酚鎮扔掉的琴譜,又被風筵巴巴帶回風家,在經曆一係列事端後,居然又出現在眼前,看得蘇冷清都沒脾氣了!
風筵讓店小二送碗湯麵,一邊吃麵一邊問道:“挑著合心的書案啦?什麼價兒,告訴我心裏好有個數!”
蘇冷清淡淡道:“你隻管先付磚瓦錢,我這邊也沒挑到合心的,不是價兒太貴,就是東西粗糙,還不如坐炕上呢!”
風筵笑道:“這是江南,哪有炕頭給你坐?!”
蘇冷清道:“這兒好是好,就是東西太貴,都是翻倍的價!”
風筵道:“一百銅錢?”
蘇冷清道:“再加五十!”
風筵思忖片刻,抬頭笑道:“你隻管去挑,我有辦法的!”
手邊又沒古琴,蘇冷清看著琴譜,做出撩撥之勢,漫不經心道:“我看你還是饒了虎將軍吧!”
風筵呼哧笑道:“總瞞不過你!”
蘇冷清道:“江南鬥蟋蔚然成風,想來不少厲害角色,虎將軍初來乍到,水土還沒適應過來,就被你冒然拖上場,被咬死了可別心疼!”
“哪能呢?!”風筵捧著蟋蟀盅,跟捧著寶貝似,難得帶著驕傲道:“咱虎將軍可厲害了,打遍山城無敵手,還能怕個江南小個子?!明兒帶它上豐瑞茶館,小二說那是姑蘇城最大的鬥蟋場子!”
虎將軍是不怕江南的小個子,但風筵在豐瑞茶樓連贏幾場後,卻得罪了那兒的常客許大公子。許大公子的蟋蟀叫麻頭,剛上場就被虎將軍咬死了,惹得周圍看客哈哈大笑,嘲弄許大公子二十兩銀子買個草包。
許大公子便嫉恨上風筵,叫小廝把風筵堵在街口,拳打腳踢一頓出氣。風筵隻管抱頭挨打,許大公子打完放狠話,不準風筵再來豐瑞茶館!
風筵挨打歸挨打,隔日照樣來茶樓,鬥完兩場早早走人,惹不起還躲不起嗎?!真真又被撞上了,風筵就把蟋盅藏懷裏,抱著頭拱起肩膀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