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馬背身家—203)備胄倒春俶裝客,十六洲國水胡楊 絕代無腸(涼蘭照漢闕第一章重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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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過際,瀚雪啃食著噬骨的冷風,聽梅枝脫垮樹母的聲音,吹展出一脈如洗的灰藍色,長阪坡上被冷風摘去穗實的草木齊生生地刺出比白骨更控訴的斷茬,鋒利的淺白色一叢叢的刺向天空,死死地抓住了凍青了的高牆壁壘。
在曹營的病榻上坐著少年,星砂嵌眼,不裁直裾,憑它塌塌的蓋了一地,倒也臥的舒坦。眼角畫著玫紅色的妝,極力遮掩的病容隻用塗抹反出更加明顯的憔悴,用來暖心的水袋不斷地燙到膝蓋,少年唯隻顧著將手中的棋子一顆顆打入局中。
棋子響在深夜,與甲士的進退猶如一律,擊節!鼓缶!並械!列陣!突刺!就是這樣安靜的聽的見棋子聲的軍陣,作為曹操嫡係,更是伏在叢中的虎豹。擁有這支軍隊的將領以他陰柔決絕的致命之美,給獵物擺出一個安靜的圈套。在最後的咬合關閉之前,從不給死物一點警戒起來的機會。隻在荒僻的院落,啪噠、啪噠,用病弱的節奏打個不停。
“吃食!吃食呦!”白毛的太監拖履於斜長的走廊,端著一個流著鹹沫的大碗,擠開了這扇少年屋子的門,他來送些丞相吩咐的吃食,“麒麟將軍,吃食呦!”太監用一種很低很恭敬的腔調動著唇,“明天,丞相遣您,做虎豹先鋒,這不,老奴給您送夜宵來咯!”
榻上的少年停了棋子,淡漠的眼眸困在一副稚嫩未脫的妝顏裏,水一樣遝遝的轉,而這就是麒麟將軍,是溫順無害的少年,也是伺機而動的猛虎獵豹,他摸著胸口,那裏被鮮血染著淩厲的妝,被燭光映著也隻剩下一道顏色,“我的病,郎中怎麼說?”
“咳,快好啦,快好啦!來來來,喝下這碗肉糜,好生修養,這就能全好啦!”太監捧著碗走到床邊,“哎你要是不信丞相可以,你要是不信老奴嘛,就……老奴自打弱冠之年,得董相賞識,一生輔佐過主子無數,就說這相人之術,那還是不錯的,就說你麒麟將軍吧,中平六年,那男娃娃不如嫩茬的韭菜呦,同個鄉裏的人把屍體全都背回來,就能扒拉下來二十幾種軍衣呐,還點點個人呐,拉上去一刀娘的哭哇!可你麒麟將軍為什麼能活下來,那是吉人天相!”
太監不厭其煩的說著,少年不厭其煩的看著,在乖巧懂禮的模子中間,生生嵌進了一雙冰冷肅殺的眼睛,那雙眼神似乎有烏木般的深沉,有陰水的極寒,麵唇生得是少年相,隻一眼就很清淺。
他輕輕呷了口湯,“公公過慮了,那山間的草木、河穀的沃土,哪一寸不是需要用雙手打下來,我夏侯傑既要委身沙場,天下都可成為我埋骨之地,若因兵豸故頓足不前,那滿山的險絕圍地豈不都迨此東風了?”
“是是是,老奴真是糊塗了,糊塗了,將軍若不追老奴失言之責,老奴一定更備軍律。”太監一拜就要退下了,身到門口,卻被一個尖銳的女聲生生喝了回來。“明知夫君身有心疾,每每膳食清淡,不敢疏忽,怎麼能給夫君喝那麼鹹腥的東西!你說呀!”
“郎中說…郎中說…這不郎中說嘛!”
病榻上的少年急忙舀了一口鹹粥,放下碗勺才開口道,“晏兒,郎中到底怎麼說?”
被晏兒掐著的太監抖了抖袖子,“哎呀,麒麟將軍,您真是折煞老奴了呦!那郎中說啊……”
從太監的喉管插出一把紅刀子,頭一歪,便沒了氣。屍身朝一邊軟了下去,身後的人兒,血珠子濺上她半麵的薄紗,玫紅的朱砂塗在眼角,依稀畫出眼睛的輪廓。像個明珠一般的眼球溺在淚中,含星帶點,肆意釋放著癮藥一般的癡狂。
“晏兒……郎中怎麼說?”
“郎中,郎中說呀,”她又這樣看去他一眼,一下撲在床前的軟墊上,道,“安好,安好……”笑著,笑著,那眼淚像化開了,像有生命的淩汛順著他微弱的脈搏流了下來,像荒無人煙的冰沉進幽深的湖底,四目相對之際,兩隻都冷的厲害的手在一起再升起了溫度的奇跡,她抓住他的手說,“虎豹騎的三千將士盡忠守義,圖蘭的百姓也願意追隨,我一下累了,一下不知了,夫可曾有想去的地方?”
“有的,”少年扶起她,心口的水袋滑了出去,他沒有撿,隻是扶她坐到榻上去,又在她的眼前不遠落下一子,“我早想過在大漢雁息之地,過生生世世的遊牧生活,可以打孔雀,又可以獵天鵝,獵得天鵝給你染最美的衣裳,用孔雀的羽毛打回絲線再重新編織,”他聲情並茂的講著,那份甜美和期許看上去就是個孩子,“隻要郎中說我還有的粥吃,我就沒事,咳咳……咳……”一陣猛而急促的扼喉聲掙開了聲脈,在他顫個不停的手上滲出了一串串血珠子,“咳咳……咳……我沒事。”那笑容像被篩碎了,挑細了,沉溺在煉獄般的紅顏裏,撲騰起一池的凶鳩噩蝶。
“還說沒事?”
“根本沒事的,”他把目光移向窗外,雪裏的梅篩過第一場雪,早已點的院子裏紅白盡是。像青荒中的枯傘撐起了一半的傘骨,在雪裏無聲倒弄著停擺的時間。而那無聲的死寂襯得驚咳愈發的鮮明,一聲聲短促的驚咳噴上去,打紅了被風撕扯成一段段的窗紙,肺腑中奇痛無比的寒意和一口鮮血泛上他的唇,讓人恨不能把目光撕出幾個盲點。
白天,說話的功夫像在夢裏,夜裏,又清醒的像是白天。
“隻是臘梅就那麼,那麼的……紅了上去……竟紅了一身而已……最終是沒事的……最終一定是沒事的。”
“那你就將它染回去罷?”她揪過他的衣服來,“難道夫當自己還是三歲稚童?說做就能做得滿地的淘氣?竟全都不需要負責?”
“我生在將府嫡第之家,世祿膏粱之後,殺敵十九載,年二十一歲,未敢有一日湎富榮,不曾有一夜想雲床,連披星歲半都是日夜交趕,”雪光先在他的麵頰上投了一點柔軟的亮光,而後索取掉全部的血肉,而今竟是連疲勞和憔悴都不能讓他紅潤一些了。
“滿績、滿勳,說做就能做得,即使死了也不該有二話,人世間的事情就該如此簡單。”
在她雙眼的婆娑之間,他的臉在血暈中離裂。“咳咳……咳咳……”不盡是梅花,也盡是些血色,讓這張稚童般精美的臉張滿了單薄的輪廓,離裂在不忍呼吸的光之中。伴著許多細小又斷續的輕咳,結下一串又辣又苦的甜美,大張撻伐的長滿她的心頭。
“這世間事。夫還記否,五年多前,我們是在那圖蘭低地上諾下了,”她的臉很燙,聲音卻很冰涼,無由的寒冷落滿他的指尖,“以救人之心,掌殺人之劍,到唇靨之家,得一世身安,如今,我卻像是忘了到哪了。”
“身安?”他竟笑起來,那笑容很殘忍,帶著絕涎的血絲,重重的吸了一聲,“安了,安了!”
“莫笑!”她也望著窗外,忽然手按著桌盤,一下子掃了下去,“臘梅紅了,有那絲絲的凍雨,巧叫晚上的地霜化了出來,尚可白頭!”叫那響聲一激,這哭聲也大了起來。“你呢,你叫那絲絲的凍雨一灌,整個嘩啦下來,連毛都不舍得稀疏上一分!對不起,對不起,要不是這雨,我也不會和你反嘴!”
他不駁,慢慢撿起棋子,遞過一枚冰涼的白子,慢慢揉著拗紅的細眼,在那眼睛睜開的前頭又笑起來。帶股魔力似的,使哭聲停了。
“你看,雨珠子是可以停的嘛!”
“血珠子躲去肺腑裏了,”她側過腦袋,“那雨珠子自然看不見!”
世事,為什麼就不能這麼簡單?
“好,好,那就看不見,那就看不見!我們來說棋,說棋!要不是你剛才掃下去部分,該是多好的一盤棋啊!你看啊!”他一說這個又來了興致,一隻手扶著膝蓋,在棋盤上翻雲覆雨,神采奕奕的念叨著,“天地前衝,變為虎翼,天地後衝,有地載之,尓陣以四角為足,便可遨遊在天地之中,後應前呼,而絕弊也……虎豹騎羿自建立初未嚐敗績,是我這做將領的吉人天相,總會活下來。”
他興奮的盤起膝蓋,大笑起來,“晏兒,我多次想能在一統天下時娶你為妻,生幾個孩子,經此陣法,再搭配這連綿不絕的天險,饒饒的魚米水鄉,可以與義父都分山斷嶺!”他一抬手將棋桌掃落在地,喉嚨裏濃重的血腥味被一陣猝不及防的輕咳吊了出來,肺腑傳來的劇痛奄然支撐不住脫力的半個身體……換上那雪海星子一般的盈盈笑意,在那汪弱水中結下了銀色的霜,設法簡單快速的淹沒掉一切。
“三秋桂子,四月紅棠,那是吳楚,不是隴府,再富甲又怎樣,赤壁一役,十年苦辛,還是這虎豹騎到了荊水偏就展不開,期間折了多少人,就連你義父都不敢再提。夫全功於一役,盡數稀散,要不至此,要不至此,這世間事本該如此簡單!”
“隴府怎樣,苦辛又怎樣,那醉心於悠悠雁歌的嫡子不是我,那流連於衣帛食肉的門第的不是我,大好的男兒就應該征戰沙場,為了建功立業不惜頭顱拋灑,直到有孩兒來繼承我的衣冠,或邊塞的月照著我的靈柩歸還——這世間事是該如此簡單!”那雙冷漠的眼眸看起來是那麼的溫和透明,又那麼的困乏。他用手指小心地按摩著她的頭皮,她緩緩的垂下眼簾,枕在他的胸上,不再做一絲的抵抗,怕是一點微小的動作就會讓自己突然醒來。酥骨的奇熱沿著腦後的紋路蔓延生長時,十指蹚進發海的脈路到達眉心眼角時,眼裏已是一片氤潤糊塗。
“那時孩兒們有了功建又納了妻子,你跟我就坐在榻上,聽著他們喊——參拜高堂——”那時的他眼裏仿佛有取之不盡的銀珠,觸手可及到讓人不忍懷疑,而那唯一的銀珠子血沫子在驚咳中被一點點抽離本心,已是無論怎樣都找不回快活的顏色。
“——參拜高堂,末了我叫他們便連桌子也撤下去,我的晏兒不喜歡吃油腥的東西。”
細長的手指仿佛黑夜當中的自有精靈,用指甲切膚盜來溫暖舒適的宜溫,在懷中一點點冷下去,一大股鹹腥的血水打到她的肩上,竟也能把溫度升起來。那冰冷又熟悉的聲音,仿佛就是用上全身溫度來做的烙痂,伴隨著胸膛絞碎,病魔的獰叫,這麼深,這麼痛,這麼刻入骨髓,通抵百骸的癲狂,仿佛再呼吸就隻剩下滿身的濕涼,一鬆手就會遠遠的冷掉,全身的血液像死過了一次,仿佛再抽離就隻剩下久伴無邊枯骨的陵地。
卻如果這一刻的時間可以停止,那再也見不到黎明都不要緊……
少年看著她有節奏的呼吸一點點沉下去,睫毛閘斷所有的淚珠。從屏風後麵轉進個人來,用銀盤接走他口含的,指甲裏的毒藥。雪光鑽透窗縫灑下濃重的霜,也隻夠照亮一片孤獨的紅色。
“迷藥可給夠了,可別讓她再醒過來了。”
“喏。”
他冰冷鎮定的拂去臉上獨見的溫潤,在她的眉梢做了最後的試儀。
“年少時我曾以為能用雙手做天下事,這世間本該如此簡單,早該知道的,早該意會的,用上了雙手也改變不了的事,原來這麼多。我們搞的這事,既已委身沙場,就是死了也沒有二話,倒是你,如果能活下來,千萬別像我們,活的是個笑話。”
“喏。”
晨更初醒,軍旅動行,混含烈焰的晨曦從冰雪中撥塞而下,神武的虎披軍旗壓過梅枝,獵獵的衣袍張滿了風,明媚與莊嚴,照在那張不再留戀的病容上,靈動而暗淡。
208年冬月,夏侯傑墮馬長阪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