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馬背身家—203)備胄倒春俶裝客,十六洲國水胡楊 (10)拗劫的深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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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那巫師死的晚上是怎樣怎樣安靜,就是那巫師真有辦法弄出動靜來,他身上那有頭有臉的薩滿神竟是不管事的?給我們弄出一大堆火苗子噼裏啪啦可嚇人!不用說打著、驚著,就是晃著、花著,那天塌了呀!那下半輩子也是個有問題的!
他們怕,是的,他們怕。活在一個以民為膏的巫蠱世界,怕的瘡及百骸。
巫師怕我。
晚上,圖蘭大營外邊。
石凳那裏坐著一個男人,用手攪拌著壇子裏麵的物,白貂底下隻露出一半的臉,帶著股陰毒的笑,分明的就像撇出去的筆畫,從細長的鼻脊到唇角,均起著層薄薄的幽光。
“叁、貳、壹,左邊帶繩子!”
那幽光是個什麼來頭說不好,濃濃的就像接了陰曹。巫師白白的身影被月光磨的極銳,一個羅刹似的黑影馳上去,捆羊似的,三翻五搗打中間那麼來一死結。
——我叫八個人都上去,還是抵不上這牛一樣的犢子,情急之下,不知是誰撿了一個壇子拍上去,誰想到正好是裝滿蠱蟲的那個……一壇子好東西全扣腦袋上,看的人沒法呼吸。
後半夜的風可大的厲害,總是春天的光景卷帶著腰深的冰碴,你要是說話啊,在沫與風擊響的雪流裏就得吃雹子,能將五感都吃出毛病來。我們騎馬的人迎風痛恨不能自瞎雙目,更不要提那個手上還有道鏈子掛在馬上的巫師,哦對了,劈頭蓋臉的還有道道春雷,耳鼻喉裏的蟲子也不怎麼安靜,雪霧裏隻有這個我沒看錯,那表情真的欲仙欲死。
地旋裏大股大股的白瀑如綿似錦,促織著一條往狹途高伸的危崖。天哭的是個沒娘的孩子,大片大片的哭落下來,白的搶天搶地。清亮的青灰色風旋創造出這片不堪的嚴酷,獵獵的鬆針喝飽了水,倒刺的芒淩漲滿了風,濃濃的冬在一朝傾盡,隻剩下春天一地閃閃的銀,像極備戰一場對溫度的盛大討伐。
“別,別殺我,我可以給你們很多錢!”巫師慢慢的把身子仰過來,用餘光向眼睫毛上的那隻七彩蜘蛛告饒,滲了毒的唇葉張張合合,打胸膛裏麵丟出冒著白氣的錢袋子,十分的落魄動人。
“在圖蘭能出兵的族部我都認識,這是在他那討來的錢,你們是漢人吧?你們是漢人!我在幫你們呀!我在幫你們呀!他們半數以上都生了同一種蟲,現在打進去就是亡族亡種!笑納吧,我們做的是同種生意!”
說著,打胸口裏麵丟出錢來,我捏起那個錢袋子,早年的錢袋子並沒有那兩根筋繩,拎起來跑馬泛舟的,全憑一根兒白線在這紮著。我啃開了那根線,戲法般的倒出一堆的黃金碎。
“哈哈,哈哈,都是好錢啊,好錢啊,您看這也不少了不是?”
“全屍。”
我收拾了錢袋,甩進不宣手裏。他望我。
圖蘭河上呼風喚雨的強大巫師,神在人間的唯一子弟,活著的時候言不畏死,要死的時候老神助我!
大蒙古深處的部族極少醫學,箭傷摔傷啥的用酒隨便抹抹,一點頭疼腦熱的就會被安慰以神力,交代完後靜心等死。漢人嫌棄疏遠,巫醫成了他們最歡迎的客人,能說會道會配藥,就紮包娶妻有身份,是這些油子們幾十年吃不斷部落這碗飯的本事。我的眼神不可遏的暗下來,我要問他,可是收了別人的錢財又結以天不治,要了別人的命作為餌食?
“哈哈,哈哈,你們不敢殺我,你們都不敢殺我,圖蘭人,烏韋人,你們竟都不敢殺我!”
“你既非圖蘭人,也不是漢人,又哪裏知道我們之間會有生意可做。”
我親手。
漫天襲地的粒粒白絮遍濕全軍,連成一片眨不開的翳,從大沿上淌進我的眼裏染上一地的黃胭脂。拗哭的不盡是野獸,也盡是些魍魎吧,讓這美的足可以停住時間的冰原說漏了它本來的麵目,全都貪婪無境。我慢慢俯下了身,說道即是盜,也說不言是糠塞,絕代是無腸……卻也沒膽子敢翻開屍體看看是怎樣一個自食其果的畫麵。
天空猶如洞頂,雪旋一聲聲在深窟裏拗劫,像經綸燒盡後的灰燼,像光最後的霧。所有的罪惡昭彰在離日角最近的時分,我對該殺之人,養出了極似解脫的倦乏。
——從他的屋子裏,我搜刮出了他的所有衣物,卻也隻夠遮上頭薄薄一層,但總好過衣冠不整。見日頭的時候,我們把屍體掛上了絞刑架。
被河邊痛打冬衣的老嫗照見、被細心撩洗牛群的牧戶照見、被水上的歌者照見,十丈紅繩捆著,一身赤皮青紫,垂下兩聯白綾,用圖蘭老語寫的,小附漢字,一樣兒一尺多長。
請是非,地道斷!送邪祟,天公判!
老人們遮住孩子的眼,女人們掩去唇鼻,水上的漁人看了繼續悠悠傳唱著難聽的歌。
他們說啊,他們唱啊,惡人被懲處就是這天的光景吧?他們不敢的。
都散了……都散了……我回頭打量族中的兒童,大抵就是那群巫師吃的那碗飯,那爹娘懷中的嬰孩,都沒一條手臂是膚色。我愕然覺得,今天竟隻殺去了一個。
隻救一個。
我的目光黏糊在了昨天救的族長家孩子。更吸引我的是那位年輕母親的眼睛,欲言又止了很多次,眼睛都是不眨,像裏麵是兩丸久旱的焦土,半日未進的蝦米。把一身衣袍搭去孩子背上,嘴唇一咬終於先開了譜。
“天不治啊,天不治啊!他們說啊……”族長夫人到我麵前,撲通一聲就叩在了地上,驚訝之中,看看天、地、我,又再度把額頭貼到地上去,“天不治啊!”
“朝煙——”
“娘——”
——還說天不治呐各位,都下地了!那眼睛像喝了蜜的大葡萄,那臉蛋像陷進糖裏的紅練實,甜的可以咬出水兒來,嫩的來一下就呲了。
兒子也過來磕了下頭。
“蘇赫家的特穆爾謝大郎中搭救,要不是大郎中特穆爾現在已經是長生天上的人了!”
——那聲音真真像脫了澱粉的圓子在你的嗓子尖消失掉,當他害羞的笑起來,到我眼裏衝開了黏糊,我下地的第一個病人,好俊的男孩子!
“是菩薩!你也要謝菩薩,來,”朝煙幾乎是撲過去將兒子摟在懷裏的,握住手,像握住溫暖的證據一樣,“這邊,乖孩子,給菩薩磕一個來!”
“感謝菩薩,是菩薩不想讓我失去唯一的你,是菩薩,是菩薩不忍遠方的友客止步衛護我們的河水,”滌洗銀鈴的聲音布誦著打進特穆爾眼中的抹抹駁光,朝煙慢慢撚動著手上的烏珠,一隻手就在空中不停的抓索,“感謝菩薩,感謝菩薩,須知一切都有您的慈悲啊。”
“謝菩薩助我鏟除蛀豸,為草原蒙蔭公道,須知這一切都有您的慈悲在我心上。”禱叩完了,我將她的手從摸索不到的空氣裏一下觸到臉上,那個形狀,那個分布,那個體膚,失眠多少次也不會消蝕,她摸了一會,好像摸清了輪廓,忽的將他的臉頰精準無誤狠狠按入幹幹的眉心眼角,眨眼、去哭,簡簡單單,當她漾起到眼角時心裏已是一片鹹澀模糊。
“從小娘就教導我為男子丈夫的樣子,是娘不想讓孩兒太難受,”特穆爾的喉嚨快速的張合,大口啖入新鮮的空氣,和熟悉的味道,更痛的心跳一起,回饋到音腔裏,“娘可以哭,孩兒不介意,不介意。”
“不哭,不哭。”朝煙用手輕輕打著他的臉頰,哭之前狠狠塞進自己的肩膀,“我兒要是哭了,就枉做那十年丈夫。”
“孩兒不要,孩兒不想做什麼大丈夫,那些陷阱那些弓箭,孩兒記不住,孩兒想娘!”
‘啪——’
“那哭什麼呐你!”被一個耳光扇的奇響,特穆爾怯生生的將淚水擠住,朝煙苦苦泛出一張笑來,用手弄平他胡亂起角的頭發,“兒不哭,娘厲害,娘啊,在夢裏見著的你可是……親手獵了一隻雪豹,剝皮剃肉,幹淨利落個真丈夫,夢見你同羌人大戰,駕七乘車,十四匹大馬,直將他們驅趕上雪山,喝他們妻兒的血,吃他們妻兒的肉,就連他們的嬰孩,也叫你當著咱們三萬丈夫的麵,活活吃掉!”
分明可以哭的骨肉交融,分明可以哭的拗天捉地,分明可以……
“娘就不要取笑孩兒了,家裏分明連日子都不見數,天車都為孩兒備了……”特穆爾擦擦朝煙的鼻尖,苦笑說道。
“唉,你娘要是沒夢見,你小子醒來後怎麼就沒注意到,”我看看這一雙,真是的,直到我意識到哭是多麼好的表達後,“為何裏麵獨獨是兩個透透的深窟阿。”
“莫說,莫說……前天卻還真在夢裏見著了……真在!”
剜去雙眼時才用幾下。
我垂目。
自空中指畫著瞳圓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