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皇帝去臣子家裏看望慰問的，本是常事；但像謝琢這樣麵色不虞、半夜時候風風火火直帶人上門的，就不大對頭，這情形，哪裏像憂心臣下體貼關懷的？倒像是被惹了不快親自上門來討說法。
    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得匆忙，府上的人早已睡下，一聽消息哪還睡得下去？換好衣服十幾號人直挺挺在門前一跪，個個睡眼惺忪的樣，還要強撐著忍下睡意，生怕一個禦前失儀沒了腦袋。
    謝琢略掃了下，並未看見謝珩的身影，便出聲問道，“右相呢？怎麼不出來？”
    謝臨之捋著胡子剛想回話，就被身邊的小孩接了過去，“珩哥哥剛歇下，沒人去吵他。”言下之意，我們誰都沒嚷嚷著把人吵醒，你大晚上興師動眾的，算個什麼道理？
    小孩的聲音清清脆脆的，語氣中是顯而易見的怨懟。
    謝琢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小孩眼神亮晶晶的，昂著頭與他對視，臉頰氣得鼓起來，滿臉都是回護神色。謝琢略微想了想，便知曉這小孩的來曆，不屑道，“你算什麼，敢這麼與朕說話？”
    被晾在一旁的老頭子聽著不對，陪著笑打太極，“小孩子不懂事，衝撞了聖上，看在小珩的麵上，還請皇上息怒。”
    “不知聖上深夜來訪，可有什麼要緊事？”
    謝琢斜他一眼沒說話，權當是默認了，腹誹道薑還是老的辣，一下就掐住了自己的軟肋。
    正僵持的當口，謝珩推了門走出來，身上隻披了件外袍，白色裏衣包裹下的身形挺拔修長，隱隱描繪出細瘦的腰肢。謝琢看著這人柔和的側臉，心中像是被輕輕撥開一小塊，流露出些許甜蜜來；那一瞬間，仿佛兩人的爭吵早已消散，哥哥和自己還是同先前一樣親近熟悉。
    謝琢呆呆注視著麵前的身影，眼眶有些酸澀，試了幾次才勉強喚出聲哥哥來，垂著眼委委屈屈的模樣，像個明明沒錯卻被人不由分說狠狠訓斥的孩子。
    謝珩心裏歎了口氣，將院裏的人散了去，這才把人帶到自己屋裏倒了杯熱茶，“風風火火的像什麼樣子？說過多少次，謹言慎行，瞧著吧，明日朝上肯定少不得參你的折子。”
    坐在床邊的人耷拉著頭，無精打采地聽他說教，乖巧的模樣讓謝珩看了眼熟，語氣鬆了下來，柔聲說道，“小琢，你現下是大周的皇帝，一舉一動都不能隨著自己性子來，做什麼都會有人在背後盯著你，以後，行事再不能這般冒失了。”
    謝珩伸手在他頭頂上揉了揉，“餓不餓？我吩咐下麵做點東西。”謝琢微微紅了臉，偏過頭在他掌心上蹭了蹭，“嗯，哥哥真好。”
    一會功夫謝珩便端了幾盤小菜進來，謝琢吃了會，瞥見謝珩略有些蒼白的臉色一陣心疼，卻還是道出了今夜的來意，“”……哥哥，你，你同小蘇之間是有什麼過節嗎？”
    謝珩淡淡看了他一眼，語氣平靜，“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
    “哥哥，我……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小蘇今日在屋裏意圖輕生，若不是我去的及時，還不知道會發生別的什麼事來；小蘇是個好孩子，哥哥你不知道有些人嘴裏不幹不淨的抓著他的身世不放，小蘇不是他們口中說的那樣，哥哥我知道你那樣說是為了我好，但小蘇他是無辜的，我……”
    宮裏流傳的那些東西他不是沒聽過，每次看著小蘇帶笑的麵容，他就忍不住想，該是有多麼堅強的人才能承受住這些本不屬於他的惡意？小蘇是真的一心一意對自己，哥哥也是為了自己好，他不想再讓這兩個自己珍視的人誤解下去。
    謝珩看著那雙承滿期翼的眸子，覺得周身流動著的血液緩緩涼了下去，他使力抽回被握住的手，“謝琢，你這是在怨我？”
    十二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叫了這人的全名。
    謝珩看著那人震驚的神色，牽起唇角扯出個笑來，“他尋死是他的事，與我何幹？”
    “不是他們口中說的那樣，又是什麼樣子？”
    “你口口聲聲說他無辜，知不知道喬蘇是個什麼樣的人？”
    “對這麼個妓子如此回護，對我便滿腹懷疑？謝琢，你覺不覺得，這種行為，實在過分了些？”
    清冷的聲音在夜裏響起，謝琢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身前的人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謝珩平素待人雖是拒之於外的樣子，但骨子裏重情重義，對認定的人滿腹心事都能剖相授予，他竟從不知道，自己叫了這麼多年的哥哥，性情竟是如此寒涼。
    一個人的生死，對他來說漠不相關。
    自己的性子是冷慣了的，但對於身邊的人，卻做不到事不關己；喬蘇是除了哥哥外第一個對自己毫無保留的人，就憑這份情意，自己便容不得旁人欺辱他。
    謝琢看著眼前的人，隻覺得分外陌生，許久，才閉了眼緩緩說道，“……哥哥，你變了。”
    “你說是便是了，我變了，你又何嚐不是？”
    恍惚間聽見那人輕笑的聲音，謝琢睜開眼，入目的卻是那人站在床邊的背影，“夜深了，皇上請回吧，臣身體抱恙，恕不便相送。”
    謝琢走得幹淨利落，並未看到身後青年微紅的眼尾，和滿臉掩飾不住的蒼白疲憊。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第二日一早，朝臣之間便流傳著皇上夜訪謝府，不久便神色異樣拂袖而出，右相官位不保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