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隨乾隆遊長春園，似有一番與別不同的感受，不願道出。乾隆一再鼓勵，永琪才徐徐說出原委：「皇阿瑪，去年這個時候，兒臣等人奉命南下，途經河北一帶，正值春耕時節，卻遇上旱災，農民都無法維持生計，家無隔夜糧，朝不保夕，三餐不繼，地主又苦苦相逼，有人輪為乞丐，有人餓死街頭，有人賣兒賣女。今年兒臣卻隨皇阿瑪暢遊禦園，錦衣美食，處身新建成的華廈之中。這兩種境況，簡直有天壤之別，因而有所感觸！」
    眾人一邊聽，一邊留心乾隆的反應，擔心五阿哥觸怒龍顏；就連一向迷迷糊糊的小燕子，也隱隱曉得他的話蘊涵別的意思；皆因永琪在言語間，似乎是暗中指責乾隆窮奢極侈，花費大量金錢和人力物力，大興土木，建造供一己享樂之私園，而不顧民生疾苦。
    永琪所言，大大出乎乾隆意料之外。乾隆呆呆地聽著，一臉木然，不知是震怒、還是驚訝。旁人個個屏息靜氣，氣氛僵住了，隻聽見噴泉「嘩啦嘩啦」地響，好像在諷刺乾隆的浮誇。
    小燕子意圖幫忙，正想說話…紫薇怕她胡言亂語，令事情更糟，趕緊扯著她的袖管，向她使一個眼色，然後望向令妃。
    令妃見狀，趕緊出來打圓場，柔聲道：「皇上時常說，各位阿哥長在深宮中，嬌生慣養，要他們到外頭曆煉一下。去年五阿哥和爾康南下，替皇上辦事，工作辛勤，風塵仆仆，而且還吃了不少苦頭；但長了經驗，開了眼界，見識亦廣了，這就很有價值，皇上應該高興啊！無論五阿哥的想法是對還是不對，皇上要耐心開導才好！」
    永琪低頭道：「兒臣該死，不應說出這些話來！」
    乾隆呆了片刻，揮揮手道：「是朕叫你說的，你不說出心中的話，才是不忠！」頓了頓，又向各人道：
    「你們個個在緊張什麼？又沒有人做錯事！」
    令妃及在場各人都鬆了一口氣。
    「朕知道你心中有許多不滿…」
    永琪立即拱手鞠躬，輕聲說：「兒臣不敢。」
    乾隆露出一個微笑，道：「看見皇阿瑪不顧百姓生死，隻顧好大喜功，貪求一己之享樂，建造西洋式宮殿，有不滿也是很應該的！」乾隆慢慢自辯著：「可是，這些宮殿不單是供朕一人享用，還供其他皇親使用，及宴請功臣。建築優良的樓房，可用上數百而不衰，長遠來說，亦算是減省了開支！而另一作用，則是用來接待外交使節！那些西洋人來到中土，見到我國有如此偉大的建築，自會聯想到我們國家富強，國運昌隆，就是要來犯，亦會多加考慮！西洋人並不笨，他們才不會打無把握的仗！」
    永琪聞言，深表佩服，道：「皇阿瑪的教訓，令兒臣茅塞頓開，悟出一個道理：我們對事物的看法，不可以單從一個角度去考慮！」
    乾隆還未答話，小燕子已打岔道：「皇阿瑪真是好偉大啊！國有乾隆，不但穀不生蟲，而且連西洋人也不敢來攻打我們！」
    乾隆嗬嗬的笑了兩聲，忽然向小燕子道：「什麼穀不生蟲？明天去上書房跟紀師傅念書！」
    小燕子難以置信：「咳！我們搬來了圓明園，還要去上書房？不好吧！」
    乾隆暗暗好笑，道：「當然，別以為搬來了，就可以整天遊玩，偷懶不念書！」
    小燕子這一段小插曲，令人發噱，眾人忍俊不禁，又回複了和諧的氣氛。
    乾隆邊走邊跟永琪談話：「如果那個老知縣都像你一樣，肯說實話，將實情寫在奏捷上，那麼就不會延誤了救災之事！」又微笑道：「不過，你也有你的道理！若然朕無止境地修築禦園，終有一天，會弄得國庫空虛。這一點，朕要多加節製。永琪，幸好有你在朕身邊，你要時時刻刻提醒朕！」
    永琪感激得無以複加，謙恭地說：「兒臣不敢…」
    乾隆拍拍他的肩，來一句訓話：「男子漢大丈夫，拿點氣概出來！」
    這樣，永琪才喜道：「是，兒臣遵命！」
    乾隆回房後，跟令妃道：「永琪跟小燕子常常鬧在一塊兒，老以為他還是個孩子，童心未泯。今天，他竟懂得批評朕，真是長大了！」
    令妃笑道：「皇上，兒女長大了，自然就會有自己的思想，自己會辨別是非，不再處處依賴父母，這是好事！如果有不完善的地方，皇上可以耐心開導。五阿哥為人正直，對皇上又有孝心，一經皇上指點，他便完全明白了！」乾隆非常慨歎，笑言：「以後，說不定有的地方，反過來要由永琪來指導朕！他們這些年青人，思想比我們這一輩進步多了！」
    夏日炎炎正好眠，小燕子那裏有什麼心情念書，紀師傅見到她，亦一樣頭痛，隨手翻出了一本《荀子》，說：「格格念完後，臣再提問，格格請說出自己的意見。」
    小燕子手握書本，嘴裏嘰嘰咕咕：「什麼荀『子』、老夫『子』？一會兒又莊『子』，一會兒又孟『子』，還有那個韓非『子』，明明是個男的，怎麼做了『妃子』，陰陽怪氣，我也是小燕『子』啊！卻從沒這般煩人。」
    看見紀師傅捋著胡子走過，就輕聲道：「師傅也是老頭『子』！一定跟他們拜了把『子』！」
    紀師傅耳朵靈敏，轉臉一問：「什麼老頭子？格格是在罵老臣嗎？」
    小燕子忙道：「沒有呀，我…我在作詩！」
    紀師傅吹胡子瞪眼睛，道：「那麼，念來聽聽！」
    小燕子隨囗亂說一通：「荀子莊子老夫子，皆是古時真君子，頭號人物世稱頌，升天一同拜把子！」
    眾人一聽，笑彎了腰。
    紀師傅哼了兩聲，道：「格格念書時，請專心一致！」過後仍然心中有氣，嘀咕著：「哼！老頭子！」
    （不過，小燕子的一句「老頭子」，紀師傅不知不覺間竟記在心上，有一天，衝口而出，用來罵了乾隆，差點闖禍，幸好他才高八鬥，情急智生，讓他蒙混過關。所以嘛——要學好難，要學壞多容易，連書房的師傅也不例外！）
    小燕子隨意翻翻書本，讀到什麼「至重也，非至強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辨莫之能分；至眾也，非至明莫之能和。此至三者，非聖人莫之能盡。故非聖人莫之能王。」
    字字會讀，卻一句也看不明白，永琪這幾天也來了書房。坐在她旁邊，又是苦了永琪。
    他正在專心寫文章，被她不斷打擾，什麼思潮、什麼靈感，全被她趕跑了！就蹙著眉心，取過書本，給她解釋道：「天下之事務繁重，不是能力最強的人無法應付；天下之是非複雜，不是最精明的人無法分辨；天下之百姓眾多，不是最賢明的人無法使他們和睦相處。不是聖人，就不可能全具備以上三項才能，所以，不是聖人，不能稱王！」
    小燕子聽得頭也大了：「什麼不是不是，不是的『不是』，不就是『是』了嗎？這個荀子比孔老夫子更會打啞謎！」
    小燕子念了幾天，沒興頭，就不想念了，改為練習書法。
    紀師傅想想，書法可以陶冶性情，這也不錯，就順了她的意。永琪天天督促她，給她作示範，她則弄得滿手滿臉都是墨水，自己還不曉得。
    永琪偶一抬頭，笑得前仰後合，其他阿哥看了，笑得肚子也痛了，老半天，永琪才止住，道：「小燕子，皇阿瑪說你肚子沒有什麼墨水，但…但…臉上卻有許多啊！」
    結果？越寫越好的，當然是永琪，小燕子依然故我。後來，永琪的書法能與天才橫溢的永瑆齊名，小燕子應記一功。
    桂枝隨太後和晴兒住在「長春仙館」，早已跟晴兒混得熟了，閑來沒事，兩人弄些針線活兒，養魚栽花，談談養生之道，生活得挺寫意。桂枝善於烹飪，有的廣東菜，連禦廚也不大會煮，桂枝弄出來，卻令乾隆、太後食指大動。
    太後大讚桂枝秀氣謙和，心地善良，與世無爭，且說：「如果七阿哥不是早死，把桂枝指給他，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乾隆心中一動，自有別的想法。反正桂枝戴孝在身，這兩年也不可能給她指婚。
    乾隆吩咐小燕子：「桂枝沒有姐妹，又剛剛失去母親，他那個哥哥比他大許多，根本不會照顧她！你多和她相處，大家好作個伴兒。」
    小燕子性喜熱鬧，當然答應。
    圓明園又大、又多好玩的地方，四處景致不同，永琪、小燕子和晴兒每天都是鬧哄哄的，加上紫薇爾康也搬進來小住，大家樂也融融。園中宮女、太監、侍衛亦不像紫禁城那麼多，彼此不論身分地位，隔閡自然少了，桂枝加入他們，久而久之，慢慢從喪母之痛回複過來，臉上少了抑鬱，多了神采。
    桂枝常跟晴兒一道，本應相安無事。這一天，晴兒做了一個荷包要送給蕭劍，桂枝陪她往「洞天深處」找小燕子代傳。
    到了宮外長廊，剛好永璿踏進來，瞧見桂枝有說有笑的樣子，心中癢癢的，望望四下無人，心生一計，走到中間，攔住二人去路，永璿向晴兒道：「晴兒，大清早，你躲到那兒去了，太後使人過來，有急事找你！你還不快回『長春仙館』？」
    晴兒奇道：「呀！是什麼事呢？」
    永璿不滿地道：「我怎麼知道，又不是找我！你還不快回去，待會兒太後的人要把這裏翻轉了！」
    晴兒一驚，把荷包交給桂枝：「桂枝，你代我交給小燕子吧！說是送她哥哥的！」也不待桂枝答話，就匆匆跑回去。
    永璿上下打量著桂枝，桂枝臉色煞白，低著頭，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前進還是該退後。
    桂枝向前急行數步，永璿亦步亦趨，到了暗處，一個箭步，擋在前麵，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桂枝大駭，轉身就想跑，永璿早料她有此一著，伸手一撈，已抓著她左手手腕。
    桂枝急道：「八阿哥，你要乾麼？你再不放手，我要大叫了！」
    永璿故意扮作怒氣衝衝，道：「你還敢大叫，我不見了一個荷包，那荷包怎麼會在你的手上！」
    桂枝求道：「八阿哥，你不用說什麼荷包了，求求你，放過我吧！」
    永璿笑道：「好，你陪我喝酒，我不計較荷包之事！」
    桂枝拚命掙紮，奈何永璿力氣比她大，一隻手掌像鐵鉗一般將她的手腕緊緊扣住，這樣一來，永璿亦曉得原來桂枝點穴功夫厲害，拳腳功夫卻不外如是，就更加肆無忌憚；右手一拉，左手一伸，連桂枝的右手也給抓住了，不讓她有對付自己的機會，半哄半威嚇道：「你怎麼這樣怕我，我又不會吃人，跟我回家，喝杯酒、聊聊天，有什麼大不了？我送你好玩的玩意兒！你再不聽話，小心你的腦袋搬家！」
    桂枝動彈不得，隻好跪在地上向永璿求道：「八阿哥，求求你，你放過我吧！今天的事，我絕不告訴太後。」
    永璿哈哈大笑，道：「你以為你是誰？你爹見了我，連頭也不敢抬，難道我真的怕了你不成？上次的事，我是怕五阿哥給我火上加油吧了！嗬嗬嗬，我還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的功夫，原來不過是花拳繡腿！待我們好事完了，米已成炊，你趕快去告訴太後，我樂得多一個側福晉！」
    二人拉扯了好半天，竟沒有半個人影經過。
    桂枝活了十九年，一直在父親的蔭庇下成長，那曾受過這種屈辱？到今天，才嚐到什麼是「我為魚肉，人為刀俎」的滋味，羞憤難當，自傷自憐起來，淚如泉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