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回 傷心人過傷心地 紈絝子作紈絝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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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楊斌殺了那些官軍泄憤,獨自下了山寨,滿腔的悲傷憤怒,取道就往臨安來。這一日正到了嶽州,楊斌獨上嶽陽樓,但見八百裏洞庭湖煙波浩渺,一片碧汪汪的湖水連亙天地。
其時的嶽陽樓已成一個憑吊古今的酒肆茶樓,便有一個過賣上前來問道:“這位公子遠來,不知要些什麼?”
楊斌道:“洞庭湖素有鮮魚,你便拿一尾來,憑你怎麼做皆可,再要些吃食,一壺泡茶。”
店伴道:“這裏還有陳年的老酒,不知公子是否也要來些?”
楊斌憑欄歎息道:“我不喝酒。”
店伴應了一聲,自行去了。楊斌趴在欄杆上,去看那昔年熟悉,今已陌路的洞庭湖,碧綠的水麵上漁舟在那一平如鏡的水麵上往來不絕。這裏是楊斌舊年熟悉的場所,隻是如今物是人非,昔年雄踞此地的洞庭幫已經煙消雲散,就連自己父親洞庭王楊幺都已經不在了,他在靠外的一張桌上放下行頭,眼望著洞庭湖一聲長歎,隻覺天地廣大,唯自己一人踽踽獨行,不由得悲從中來,恨不能放聲痛哭一番。
過不多久,過賣將吃的端了上來,另配了一些糕餅佐茶,現在的楊斌是心亂如麻,吃東西如同豬八戒吃人參果嚐不出一些兒滋味。才吃了一口,叫過店小二道:“你去打一壺酒來。”
店小二臉露喜色,不消片刻,端了一壺酒一個酒中來,楊斌把酒倒了一盅,放在鼻子上嗅了嗅,淡淡道:“這酒不好。”
舉凡生意人最聽不得客人說這家東西不好,店小二頓時憋了一肚子火,卻陪著笑道:“客官真會玩笑,你也不去打聽打聽,整個嶽州誰不知道這裏的酒最好?你連嚐都不嚐,莫要就胡亂定論。”
楊斌劍眉倒數,斜眼睨了店伴一眼。那過賣見他滿臉殺氣,仿佛與自己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一般,立刻就被震住,作聲不得了。
楊斌卻並不與他囉嗦,就包袱裏摸出幾兩散碎銀子丟給他道:“去城裏劉家老店打一壺‘十裏陽春’來,多的算是你的跑腿錢。”
店伴約莫著這銀子有二三兩重,買了酒還能夠餘下一兩多,頓時轉怒為喜,應一聲就準備走。
楊斌喊住了道:“休得在我麵前滑頭,今日我心情不好,小心剁碎了你丟湖裏喂腳魚!”
店伴聽得心裏直皺眉頭,但現在銀子在手裏,沉甸甸直撞心扉,便笑道:“客官隻管放心,小人瞧你也是個有本事的,小人便有千萬個膽子也不敢在公子麵前放肆不是?”說完徑自下樓進城去買酒去了。
楊斌一個人無所事事,拿了箸一點點挑了飯,一邊唉聲歎氣一邊吃。
正在這時,打由樓梯上來一對父女,女兒攙著顫微微的父親,老父親一把年紀,手裏拿著弦子,兩個人上來對著在座賓朋團團施了一禮,道:“攪擾了各位清客,小老兒父女二人打北邊來,原本打算往衡州投奔親戚,奈何兵荒馬亂,囊中羞赧。但小老兒也不是沒皮沒臉的人,不願意沿街乞討,隻會幾段彈詞小調,教了小女兒,就在貴寶地上賣弄一番,諸位若是覺得好,打賞個把小錢,夠我父女的路費足矣,不勝感激。”
眾人來嶽陽樓的,雖然不是個個都有真學問真素質,但借以憑古吊今,都知道如今國土淪喪,中原地區盡為金人所擄,一路逃難過來,殊不容易,故而誰都沒有說醃臢話。
老頭說完,便找個一張椅子坐了,女兒在一邊侍立,兩個人一個調弦,一個清嗓,便開聲唱了起來,是東坡居士的一曲《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這首詞原本是說的少女懷春,年韶易逝的事情,但自打北地出兵,中原淪喪,家國南渡之後,天下也有不少的誌士英雄,聽得心裏發苦,“天涯何處無芳草”,奈何今日所見,芳草依舊,隻非故園。那下闋所說的清平世界更是一去不返了。
楊斌更是聽得心裏大慟,肝腸寸斷,洞庭湖景色依舊,年年如此,隻是與自己父母天人永隔了。
就在眾人心情沉痛,不發一語之際,猛聽得一人鼓掌叫道:“好!好!好!小娘子唱得好,果然是鶯啼婉轉,繞梁三日!好!果然是好!”
眾人聽這人說話口氣輕浮,大半都轉過頭去看個究竟,便見到一個錦衣華服的公子笑眯眯的盯著這個小姑娘瞧,笑道:“娘子唱的好是好,卻不知,還會些什麼曲兒?一並唱將出來,讓大夥樂嗬樂嗬!”
與他同坐的一群貴公子都賊兮兮的笑起來。
這女子一看公子哥這模樣,心裏便有幾分害怕,但自古貧不與富鬥,民不和官爭,隻得看了父親一眼,這才把曲調一轉,成了範文正公的《漁家傲》: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麵邊聲連角起。千帳裏,寒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那公子叫道:“好好好,小娘子果然好唱曲!不知秦少遊的《鵲橋仙》可會?”
這話音一落,眾人都嘩然起來,原來秦觀的《鵲橋仙》好則好矣,但說到底總是燈紅酒綠的繁華生活,在如今這國破家亡的時候唱將出來,十分的不妥。就聽得桌角邊上一人猛地喝道:“老丈彈得好曲調,我這裏有一曲《滿江紅》未知老丈會彈麼?”
眾人被這霹靂一般的吼聲都嚇了一跳,急轉頭看時,隻見這人生得八尺開外,虎背熊腰,身滿臉剛毅之色,濃眉大眼,腰懸寶刀,果然是堂堂一表,凜凜一軀。就連楊斌都不禁喝一聲彩。
老丈不知道這人到底要做甚,愣了一下,微微點了點頭,那人便和著曲子高歌起來道: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這壯漢一唱完,眾人都忍不住喝起彩來。隻把那貴公子氣得臉上白一陣紅一陣,拍案而起,戟指怒罵道:“你這醃臢潑才是什麼東西!趕來敗壞本公子的雅興!”
這漢子斜著眼看了那人一眼,冷笑道:“你又是個什麼東西?人家父女在這裏賣唱,大家聽得,怎麼好像變成了你的人一般?”
便在這時,之前被楊斌打發了去買酒的店伴回來了,看見這兩個人爭吵,臉色微微一變,急忙挪開視線,就當做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快步走到楊斌跟前道:“客官,你要的酒,看看是也不是?講實話,那劉家老鋪的酒如何能比得過我們的?客人隻怕要走了眼了!”
楊斌皺了皺眉,問道:“那人是什麼來頭?看你的模樣似乎頗為懼怕。敢是嶽州城中誰家的少爺不成?”
過賣忙低聲道:“公子是外地來的吧?怕不曉得我們這裏的事情呢!這位是嶽州知州老爺家的公子,叫做鄒蓮,知州也算是個清廉官,不知道怎麼的半生無後,好容易老來得子,視如珍寶,什麼事情都慣著,以至於這位衙內在嶽州城裏橫行霸道,倚著他爹的威勢,誰不怕他?嶽州城裏的人暗地裏都叫他‘過街老鼠’呢!”
楊文武奇道:“既然這位鄒老爺是個清官,怎地不管一管自己的兒子?”
過賣歎了口氣,大搖其頭道:“管不住,能奈何?”
楊文武聽他這麼說,更是勾起了好奇心道:“老子管兒子管不住?這是什麼個道理?難道他沒學過禮義麼?是你們家大人舍不得花錢請人來教?”
店小二道:“客官說哪裏話來?鄒大人為這廝請了七八個先生了,但都沒個正果。”
楊文武笑道:“敢是他不是個讀書的料?”
過賣道:“客觀你不曉得,這位鄒衙內,要論讀書的天賦,那真可以說是異稟得很哩!四書五經但看一遍即可倒背如流,奈何卻不學好,百般的刁難先生,說得過也還罷了,說不過時,老大拳頭把先生一頓暴打,知州對他一向愛溺,起先還訓斥幾句,這廝不聽,也沒奈何。”
楊斌道:“何不用家法?”
過賣道:“若說就這小東西的行徑,打殺了都不為過,怎奈夫人比知州更加寵愛他,真要上了家法,還不跟知州拚命?”
楊斌大笑起來道:“人都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果不其然啊!哎!小二哥,煩勞你再給我這裏裝兩碗米飯那一個杯子來。”
店伴看了一看動了筷子的菜肴,問道:“公子可是還有人來?這些菜是否重做?”
楊斌被勾起心事,悲歎一聲道:“不用,我是祭奠先人,家父原本就是嶽陽人,喜好喝劉家老店的十裏陽春。趁著在這洞庭湖畔嶽陽樓,正好吊祭一番。”
店伴呆了一下,先前因為被楊斌威逼著去買酒的憤懣散得一幹二淨,道:“公子稍後,小人這便去準備。公子還是個孝子來著。”
楊斌苦笑,心道:“爹娘死都死了,還有什麼孝順不孝順的?”
那邊廂鄒蓮和那漢子已吵得不可開交起來,都是梗了脖子,瞪了眼珠,倆人跟鬥雞也相似。說到最後,那公子大怒,從同伴手中搶過一把佩劍,錚然龍吟,拔劍出鞘。樓上眾人一看有人操家夥動手,都嚇得麵如土色,深恨爺娘少給自己生了兩條腿,連滾帶爬滾下樓去了,那賣唱的父女也急忙去躲了。
那壯漢看對方拔劍,卻毫無半點驚懼之色,仍舊把一雙虎目斜乜著,冷笑道:“就你這兩下子,也配與我動手?”
這壯漢雖然隻是冷笑說話,但卻自有一股殺伐神威,凜然不可仰視,楊斌不禁又暗讚了一聲,卻又忍不住有些發悲。原來當年楊幺嘯聚洞庭湖,便也是這般氣勢,如今楊文武見到這樣的氣勢不由得又想起父親來了。
那鄒蓮和他的高朋們都是臉色大變,連手都有些發都起來,但想到其父乃是這嶽州知州,自己在城裏向來橫行無忌,現在也不肯折了麵子,兩隻手扶住長劍,高舉過頭,“呀”的一聲尖叫,照著這漢子摟頭就斫。
這漢子依然一聲冷笑,說時遲,那時快,眼看這一劍到了眼前,這才一腳踏出,一個“鶯鴿手”往上一架,鄒蓮的寶劍拿捏不住,頓時脫手墜地。漢子卻趁勢兜住他的腕子,左手滑出,一掌切在鄒蓮肋下。周蓮吃痛,慘叫一聲,不由自主的彎成了一個蝦米,卻被這漢子飛起一腳,把這位紈絝子弟踢得滾到地上,臉色慘白,“哎呀呀”呼痛不止,眼淚如同奔湧泉水一般流了出來。
鄒蓮的朋友都驚得呆了。他乃是知州公子,這人卻是誰?難道就不知道鄒蓮在鄒知州心中的分量麼?
眾人方自吃驚,猛可隻聽得靠湖一桌一個白衣秀士拍著桌子大叫道:“好!好好!閣下好本事!”
他們都是些欺軟怕硬狗仗人勢的紈絝子弟,見識了這個壯漢的本事,都不敢拿他怎麼著,可是一看楊斌雖則帶著寶劍,可是到底長得文文弱弱的模樣,都不知道他有幾斤幾兩,是什麼來頭。登時都把矛頭對準了他道:“你是什麼東西?也來胡說?”說著都要上前。
楊斌冷笑道:“我是什麼東西,你們也不配知道。我叫好,幹你們何事?”
眾皆大怒,各抄了家夥圍攏過來。那壯漢原本見眾人要以多欺少,很有些不忿,但再一看楊斌好整以暇,全不將他們放在眼裏,便知道這是個有本事的人,再一看他這裝束、年齡,猛可想起嶺南道上一個有名的人物來,心裏微微吃了一驚,更是放下了心,大馬金刀往椅子上一座,戲謔的看著仍舊在地上打滾的鄒蓮。
楊斌等他們圍攏了,才冷冷的道:“我勸你們趕緊帶著這位公子走開比較好,若是與我動起手來,隻怕諸位是討不了便宜的。”
這話一出口,無異於火上添油一般,圍攏的人都是三屍神暴跳,七竅內生煙,在怒罵聲中手裏的東西照準了楊斌就砸將下來。他們既然是鄒蓮的朋友,那都是有權有勢的人物,兼之是為了鄒蓮動手,便真要追究起來,他們亦可相安無事的,所以人人發狠,個個爭先,要把這楊斌打得一個重傷殘疾不可。
楊斌看眾人動手,也不見起身,飛起一腳,便把當先的人踢得飛出戰團,腳在落下之時又迅如閃電,分踢左右兩個,將二人踢翻在地,緊跟著一腳搭在一人手臂上,如同巨蛇一樣纏上,往上一掀,那人身不由己踉蹌上前來,楊斌忽然躍起,順勢一腳,這人立刻撲到長凳上趴著了,還沒爬起來,楊斌已然落下,一屁股坐在那人腦袋上。
這幾下兔起鶻落,還有二三人要上前的,都被嚇得呆住了,真是前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他們原本以為這人是個繡花枕頭,安知曉竟然踢上了鐵板。
那壯漢看得真切,哈哈大笑,聲振屋瓦,連屋頂的灰塵都被那笑聲震得撲簌簌往下落,他大笑讚道:“好本事!”
楊斌坐在人身上,微微一笑道:“閣下謬讚了。”
那壯漢喝對著鄒蓮等人道:“你們還不快滾?”
那些打翻在地能動的都急忙爬起來,架起鄒蓮就要跑,楊斌站起來道:“這裏還有一個。”
眾人又怒又怕,撂下些狠話,一溜煙便即走了。
壯漢從桌上提過一個酒壇,龍行虎步直往楊斌這桌過來,徑自坐下了道:“小兄弟好本事!如今這般好漢行徑,當浮一大白!”
楊斌笑道:“大哥客氣了,兄弟不喝酒的。”
壯漢哈哈大笑,卻也不強人所難,自顧自的提起酒壇,對嘴就喝,一邊喝著,一邊大叫道:“痛快!痛快!”
正是:
江湖之上多奇異,紅塵之中有豪強。
不知這個壯漢到底是何許人也?且聽下回分解。